从1976年到1982年,爱美、要强的姚翠芹整整6年没有 出过房门。如今,无论是坐在床上还是轮椅上,姚翠芹都有安 然的菩萨相。现在,她已经安然认领了命运。甚至,她乐乐呵 呵的笑都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但这褪尽铅华的笑语,却让人 心里慢慢生岀悲凉。她像是在说着别人的笑话:几乎所有的采 访者都会从她家普通得有点寒酸的门口走过去。事后人家说这 哪应该是姚翠芹的家啊?这扇平房住宅区的油漆剥落的铁门与 电视里与报纸上与电视中辉煌雍容的姚翠芹怎么也联系不到 一起。
实际上,在公共场合,她已经被符号化了,代表抗震救 灾、身残志坚的典型。而很多人恰恰忽略了她内心当中最深的 痛苦,很少有人去倾听,很少有人关注她的痛苦。
这的确是一个与它的主人不太匹配的小家。干净的水泥地 面凸凹不平,墙皮已经斑驳脱落,既无装修也无刻意装饰。每 回每次,姚翠芹在鲜花掌声和镁光灯的包围中总是从心里淡然 一笑,她知道生命中的闪光时刻都是暂时的,只有普通而艰涩 的生活才是长久而踏实的。回到这个小院,她能够平静而迅速 地从被掌声和荣誉簇拥的氛围中回到这个属于自己宿命的生活 现场,在两辆轮椅吱呀的艰难舞蹈中继续朝生命的前方辗动。
我几次走进姚翠芹的家 个朴素简陋却洁净温馨的小 家。一进门,打眼的是小院里郁郁葱葱的花卉,西府海棠、月 季、杜鹃,最多的是米兰、吊兰、君子兰……我说兰有馨香,可能与她的性格有 关。她却说最喜欢 茉莉,茉莉平凡朴 实,像农家妹子。 去她家,每每看见 她在洗衣服,收拾 屋子。虽然一半的 身子不听使唤了, 但她要干干净净地 活着——从外表到 心灵。还有一次是夫妻俩在“隆重”地做饭,两辆轮椅进进出出,小院一角,小 小的厨房不时传来欢声笑语。这是一个轮椅之家,两位唐山大 地震的重残者已经在这里生活了 20多年。一座小院,两间平 房,两辆轮椅在轻微的摇晃中无声述说着生活的沉重。屋里那 些简单、过时的家具异常洁净,柜子箱子都擦出了木纹。印象 最深的是那张大床,柔软,洁净。因为他们夫妻俩每天要有一 半的时间卧床休息。姚翠芹的两本书都是在床上倚着被垛,在 那张架在腿上的小木桌上完成的。已经有些灰黄的墙上挂着两 个镜框,那也是姚翠芹的手笔,一幅是墨竹,一幅是一只老母 鸡呵护着三只雏鸡,墨色的线条温润而爽劲,颇见灵气。里屋 东北角,是唯一现代一点的VCD机一一那是她在市残疾人歌 手大赛中获得的奖品。


唐山抗震纪念碑唐山人挺起的脊梁.
地震前几年,她是一个走在大街上回头率极高的漂亮女 兵。后来,二十二岁的姚翠芹,刚刚从部队转业成为一名建设 银行会计的姚翠芹,却遭遇了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地震……命运 有时会重塑人的性格。现在,唐山大地震过去30多年,世态 变迁,人情冷暖,让姚翠芹在命运的坎坷砥砺中完成了伴随人 生角色转换的精神重塑。灾难在无情摧残磨噬着如花的青春肉体和心灵的同时,也从悖论的方向赐予了她精神上的强大力 量。在灾难的底座上,让一个人又矗立起来的人生信念的旗 杆,高扬着不屈的旗帜。她在另一条曲折的道路上,发现了生 命中不同的风景。
现在,她和她的 丈夫田文元就居住在 唐山市南新道西里工 房,每天的生活内容 是买菜、做饭、洗衣 服、收拾屋子、浇 花,当然除了这些她 还爱读书、写作,她 已发表了上百篇文 章,出版了 3本自己 的专著,加入了河北 省作家协会。她最爱 看的一本书是海伦- 凯勒的《假如给我三 天光明》。她还爱唱 歌、绘画,她从20 年前就成为市残疾人 艺术团的一员,唱着 与残疾人同伴创作的歌曲,从街道社区、工厂学校、军营哨 卡,一直唱到中南海,走进人民大会堂,荣获中国艺术节奖 杯。她还在1992年获得了全国残疾人卡拉OK大赛民族唱法 一等奖。在这座城市里成了人们街谈巷议的知名人物。
绘画和写作、唱歌一样,是支撑起她精神之鼎的又一个鼎 足。她画竹写兰,鱼虫花卉,画啥像啥,尤喜画竹画猫,竹有 气节,猫有情味。她借虚心有节、清芬雅致的竹表达自己的品 格;她借护子恋家,谙通人性的猫抒发自己对夭折爱子的怀 恋……
她记得受伤之初,有医生说,外伤性截瘫患者的寿命只能 维持3-5年。而一位记者曾对她说,邢台地震的截瘫伤员最 长的生命记录是15年。然而,大地震近30年了,她的千百名 病友,大都乐观而健康地生活着。当我问到她其中的奥秘时, 她平静地说出一句让人吃惊的古话:“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 若命。既然没有死,就好好地活着,既然活着就平平静静自自 然然地活着,没有必要悲悲戚戚,苦苦艾艾地活着。”她就是这 么一个本真的人。一次,国际广播电台一位女记者问她:“听 人说,你是为保护国家财产,被一只保险箱砸伤的?”她淡然一 笑:“没这回事。正相反,我是被保险箱挤在下面,被别人救 出来的,当时自己还顾不了自己……”
像她们这样的轮椅家庭唐山还有很多。有很多常人难以想 象的苦。在常人举手之劳的事情对于他们就会成为天大的难 事。比如说关门,对常人来说是一件多么轻松随意的事情,但 对于她们却很费劲。
“轮椅出了门,下了坡,再扭动身子关门,根本够不到······
“后来,朋友们帮我们做了两个长长的铁钩挂在轮椅上, 出了门便可回身用铁钩把门带上”。“灯绳断了,深更半夜又不 愿打扰别人,就这么眼瞅着亮一夜”。
“一个几寸高的台阶,要是旁边没人,在我们面前就是不 可逾越的山一样的障碍”。一次拖地时,她不慎从轮椅上摔落 到地下,丈夫不在家,院门又关着,她像一个掉进山涧里无辜 羔羊,内心是那样的无助的悲凉。这时,墙壁变得高深,那辆 抛弃了她的轮椅也变得高不可攀。此刻,她曾经无比嫌弃与厌 恶的轮椅,那招来无数嘲讽目光的轮椅,竟然变得那么亲切而 高贵。寸步难行的她,有一种被生活丢弃的感觉,因而产生了一种强烈地回归生活的愿望……“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自己靠 自己,我先是撑起双臂,猛一用力,把沉重的身躯拖上轮椅脚 蹬板。然后,稳住心神,又抓住床栏杆,把自己拖到一只放倒 一方凳上,最后孤注一掷,竟用自己意想不到的神奇力量,用 臂力把自己带上了床”。她没有急于回到轮椅上,像马儿回到 了草原,激动而任意地打了个滚。想想这困顿了自己30多年 牢笼般让自己憎恨的床榻,竟也变得那么可爱。在床上读书、 听音乐、打毛衣、看电视、写写画画,呵,多么让人惬意的温 暖而柔软的床呵!这件事,改变了她对很多事物的看法,她开 始珍视自己目前拥有的一切。
她们还有更深的不为常人所知的苦。比如夫妻生活,姚翠 芹坦率而自然地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们虽然身为截瘫 者,但我们的情感是健全的。夫妻恩爱,没有知觉但有感觉 ……”他们还奇迹般地孕育出自己的孩子。当她得知自己怀孕 之后决定冒再大的风险也要当一回母亲!孩子顺利生下来了, 但不到3个月就因为营养不良和肺病而夭折了。失去孩子后她 3年没出门,把自己囚禁在家里。姚翠芹说孩子虽然离开了我 们,但她体会到了做母亲的神圣和自豪。她心里的苦,常常以 微笑的方式表达。
“就是这么一个寒酸的家,在它的背后,有多少关爱的目 光和无私援助的手呵……”说到这里姚翠芹沉吟良久。是的, 唐山,正像姚翠芹2004年5月19日在唐山抗震纪念碑广场, 对着向唐山地震截瘫伤员捐赠500辆轮椅的世界轮椅基金会主 席和中国慈善总会会长等中外贵宾说的:“……如果说,每一 个震后的伤残人,得到的爱是常人的无数倍,那么我们唐山, 则是人类爱心最聚集的地方……”
在她身边的青年志愿者就有建设银行、建南房管所、人事 局、社区、师范学院、煤气四公司等。院子里的水泥地面冻裂 了,轮椅辗上去歪歪扭扭,险些翻车。得知情况,燃气四公司 的领导派来4名志愿者,将破裂的水泥清理干净,重新用水泥 抹平地面。为给她盖一间画房,建南房管所所长利用节假日带 领施工队来义务劳动。得知她出版自己的专著,唐山师范学院 “心泉”文学社的同学们,为她打印了近30万字的书稿。在文 学音乐和绘画方面,有那么多作家、学者、教授都给了她许多无 私的帮助。特别是多年在生活中和文学艺术上悉心呵护她们的 金胜恩夫妇,在情感和信念上给她无穷力量的她当年的医生,现 在的姊妹吴宁校……还有军队的领导、战友,截瘫疗养院的领 导、医生、护士,还有她的那么多亲人,悉心照料她多年的母亲, 兄弟姐妹和外甥,相濡以沫的丈夫……她每次外出演出前,丈夫 都让她多卧床休息,养精蓄税,把饭端到床边。丈夫有病住院, 她包好他爱吃的饺子,摇着轮椅送到病床前。
这是一个轮椅之家,在爱的力量推动下缓缓转动。去她 家,一次看见金胜恩老师夫妇正在帮她整理出书的照片和收拾 屋子。一次是碰到她们原来的社区主任为她们夫妇送来跑了十 几里路刨来的葵花根,为她和丈夫洗干净晾干,让她们祛病煮 水喝。
姚翠芹和她丈夫,就这样平凡、艰难而乐观地活着。姚翠 芹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我的什么都可以忘,帮助我们的人对 我们有恩的人,总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