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房
           刨房,在唐山大地震前我的农村老家是个让人非常熟悉的 字眼。平时聊天、开玩笑,使用频率极高。这个带有极端色 彩、同时兼具了革命性和破坏性两重含义的词语,99%以上的 时候仅仅出现在口头上。例如,家里的小孩受了别人的欺辱, 大人就哄道:“没事的,呆会儿咱把他家的房刨了去……”若 , 是解劝人们之间的矛盾,也经常用到“人家又没有刨你们家的 * 房”之类的话。这时候的这句话,同“人家又没有把你家的孩 子扔到井里”基本是一个意思。
           后来,我细究这句话的由来,为什么生气不说烧他家的牛 车、杀他家的羊崽、毁他家的庄稼、挖他家的祖坟……却偏说 要刨他家的房子呢?究其根由,在那时的农村,房子最重要、 最神圣、最具实用价值。几辈人,拼死拼活,舍上命也要盖上 几间像样的房!房在村子里就是主人不需说话就能证明其人生 价值的另一个代言物。谁家的房子最气派,就是谁家的日子最 兴旺。关乎这一点,不仅庄里老少心照不宣,过路的人甚至经 常在当街走过的牛呵马呵远远站在土岗上的花呵草呵眼里心里 都清楚。房子比房子矮半尺,人就比人煙半截。这是村子里千 年不变的价值观。所以,为盖房奋斗一生的大有人在,为盖房 累病累死的大有人在。房屋和土地一样,是老人为后人留下的 最重要的固定资产。 •
           人在仇恨的时候,首选是破坏对方最重要的东西。所以, “刨房”这个词就多少包含了一些痛快淋漓的嫉妒成分,可能人们认为从本质意义 上讲,“刨了他家的 房”比“要了他的命” 更解气。7、8岁的时 候,一直想看看房到 底怎么个刨法儿,并 且在脑子里预演着这 项“伟大”活动的具体 程序 定是从草
房尖儿上那草黄色大飨鱼背一样的房脊开始,先刨开房顶,再 刨倒墙壁……有次中午放学,看邻村宝莲家西边邻居房前围了 很多人,在高高的草房上佝身颤巍巍站着一位持镐的老汉。
这样的平房是焦子顶,刨不动的
          “大伯,有话和孩子们好好说啊……”
          “是呵,是呵,好不容易盖起的房子毁不得哩”!
          大伙都在房檐下远远地劝着些不疼不痒的话,像大多数盼 着快点动起手来的劝架者,好多人心想这老头咋还不快下 镐呵?
          镐在手上,不得不刨。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看见让 不管饭的儿媳妇气得浑身发抖的老汉在房上踌躇逡巡了一会 儿,选择在房山上那道从屋脊抹至檐角的灰増子上刨了两镐 (那个地方不伤房子的筋骨,修起来容易一些)。正在他欲刨 不忍,欲罢不能的尴尬当口,在唐山南厂做工的儿子下班回 来,把媳妇揪到当院啪啪扇了两个巴掌了事。
          的确是这样,在贫困的年月,房屋作为全家人的重要财 产,有时比某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1976年唐山大地震之后, 我常常听到这样的话:“某某村的房子都倒啦,还砸死了多少 多少人呢……”
          那场大地震之后,我一直想,是不是谁惹了哪位有力气的神仙,夜里一生气把我们的房都刨倒了。
          的确,地震之后的几年时间里,爱刨房的人们过足了瘾。 一是那些损而未塌的房子要刨出盖新房用木料和砖石;二是从 临时窝棚到简易房,从简易房到半简易房,再到砖混结构的抗 震房……盖了刨刨了盖,十辈八辈,刨房盖房的任务让唐山人 几年之内完成了。那个时候,刨房变得不再那么轰轰烈烈,只 是一项干腻了的活计而已。
          哪堵墙倒下的时候,都会像人一样沉沉地“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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