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想念那个干干净净的小村庄。它在唐山大地震中消 失,已经30多年了。十几户人家,在那里住了几百年,没有 给地球上留下什么垃圾。
自打我懂事一直到9岁那年发生大地震,小学的语文课本 上和小村的日常用语中都没有垃圾一词。村子里的大人,也可 能一辈子不接触这个词和它所及的物。那时,只记得脏东西笼 统称为“土”。“扫扫屋里的土”,“擦擦柜上的土”,都是这么 说。那时候塑料袋都很少看见,连家里仅有的一把雨伞都是毛 主席去安源拿的那种油纸伞。更没有袋装牛奶和卫生巾等文明 生活品。蔬菜瓜果使笼筐盛,逢年过节割肉买鱼都是用马莲草 拎来。
那时,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广义上的粪堆,主要也是些灶灰 和搭炕拆下来的旧坯,以及打扫房屋的脏土。粪堆上所谓的粪 除了狗屎猫粪就是在路上拾来的牲口粪,驴粪球儿马粪蛋儿什 么的。粪堆可是庄稼地的宝贝,每年春种前各家的粪都作为主 要肥料(那时化肥还是配角)洒到地珑里去。村里的房墙多为 土坯,房顶多是苇草(与原始社会区别不大),偶有翻盖房屋 的人家,剩下的也是土和草灰,都能积肥。反正产生不了垃 圾。村子三面有塘,池水清澈,鱼虾游弋,没听谁会说生态环 境保护一类的词语。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和应该的样子。在生 活新陈代谢的过程中,也会剩下一些诸如旧铁钉、碎玻璃、旧 鞋子、猪骨头等等的废弃物,但这些都是那时候孩子眼中的宝 贝,我们不用大人嘱咐,自觉把它们积攒起来,拿到废品站去 兑换自己可以独立支配的零钱。
当然,带有原始性质的小村生活并不是桃花源式的理想 国,干净是表面意义上的干净,人们对看似纯洁的大自然毫不 设防,在没有“垃圾”的村庄里自然也缺乏“卫生”、“健康”、 “文明”这些概念。在我童年的印象中,50多岁的人,从相貌 和精神状态上看就已经是老者了。听老人们说在建国前直到地 震后,村子里常有非老年性死亡。有了病,没钱治就忍着,捱 过去的算是命大……
但现在的问题是,为了我们的“卫生”、“健康”、“文明”, 而全然不顾自然环境的卫生、健康、文明。
我是在唐山大地震后开始大面积接触“垃圾”一词的。在 我幼小的记忆中,那场大地震终结了这片版图上一种延续千年 的生活方式,除了建筑、房屋之外还有很多无形的东西被灾难 的巨手抹去。重新开始的生活中有了一种茫然无序的欲望。人 们好像开始对大量的垃圾司空见惯,把废墟、垃圾扔到眼前看 不见的地方,似乎它们就消失了似的。
追踪垃圾出现的起源,竟发现它是进步与文明的产物。随 着物质生活的丰富,当人以自身的健康、卫生、方便、舒适等 种种诉求改善生活的时候,大量的垃圾出现了。而所有的工业 产品特别是生活产品中,垃圾占了相当的比重。我在由垃圾这 个词为洞口,进入一种新的生活理念的时候,吃惊地发现了这 样一个事实:这场看起来越来越忧大于喜的工业文明浪潮,以 粗暴和潜移默化的方式改变了一个国度数千年的农业文明生活 方式。现在,数亿乡镇企业员工和外出打工者身体力行地加入 了这场改变自己身份的革命,加入了制造物质和垃圾的革命。 甚至我们还可以不无偏激地说,垃圾是科学和文明的副产品。 只要我们留心观察就会发现,在当下,一个人的物质生活质量 是跟垃圾的产生量是成正比的。教科书上说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是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可以补充一条:在整个自然界中, 制造垃圾也是人类的专利。更可悲的是这种能力并不是人天生 的,是在文明与进步的进程中渐渐学会的。
人类真的不能为了自身的所谓幸福和干净而肆无忌惮地把 大自然弄脏。人毕竟是自然之子,自然不洁,人之何往?现在 的情况是:1/3的农民饮用水不合格。流经城市的百分之九十 河段污染。1/3的城市空气污染严重。酸雨影响国土面积达1/ 3。城市垃圾年清运量1.49亿吨(以城市人口 6亿推算,年人 均垃圾产生量在近250公斤),吓不吓人!我不知道按这个速 度,还需要多少年蓝色地球将变成垃圾地球!到那时,还奢谈 什么发展和进步?真的迫使我们想到了人类的末日……
去青藏高原回来,最大的感悟是那片土地上神奇的不产生 垃圾的生物链,甚至人死后也不占一寸土地。那里,千百年来 还是一块净土。而我们在千方百计不遗余力地向那里灌输我们 所谓的文明。真正而纯粹的文明标志是什么?就是少产生垃圾 和不产生垃圾。包扩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
所以,我怀念那个没有垃圾的村庄。尽管它已经消失了, 被工业垃圾所覆盖。

那时的村庄如现在的唐山南湖一样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