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塘
          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 根能思想的苇草……
——帕斯卡尔
          若不是梦中的屡次造访,故乡的苇塘也许就真的消失了, 消失得那样偶然,那样不讲道理。我诅咒那场地震,它直接导 致了我们亲爱的苇塘的消失。
          现在想来,这片只有几亩面积的苇塘给予一个孩子最重要 的馈赠,就是“在船上”的感觉。与行走、奔跑、跳跃都不- 样,那是一种“滑动”的快感。简单的桨,扯着两匹水质的丝 绸,另一个天空就悬在脚下。水质的天空和云朵在某种“搅 动”中变形和夸张,那流畅的线条和闪耀的天光水色会让任何 一位伟大的画家束手无策。
          是的,这仅仅是冀东平原上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边 上的一个小小苇塘。小村和苇塘都是袖珍版的,在县里的地图 上都可以忽略不记。没有山丘的平原上,假如再没有水,那将 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假设我的故乡——那个叫做够食庄的小小 村落,在靠近太阳升起的一侧,没有了这片苇塘,没有苇塘中 那棵佝偻如问号的老柳树,没有那些布谷、芦鹳、柳叶鸟的叫 鸣,一个孩子的记忆版图将会出现多么可怕的空白。
          这是一只村庄的眼睛,再浓密的睫毛也掩不住心里透明和 闪耀的秘密。
          长大长高的苇子如同左邻右舍的娃子妮子,在成长的过程 中学会谦卑与羞涩。在土炕上站起来,我时常看见它们整齐的 头发(是时下少年们时髦的那种黄),它们以异常整齐的幽雅 姿势朝某个方向倾斜。我知道,那是一种秩序。一种虔诚探询 的秩序。苇子为什么就没有权力打探和张望?谁又敢说踮起脚 尖的芦苇什么也没有看见?
          一年中绿色的游戏总是要赶在腰间别着长杆烟袋的收苇人 到来之前完成。对于他们,我们的厌恶与大人们的欢迎形成了 鲜明的反差。我们憎恶的理由是,就是因为他们的到来,我们 那些亲爱的苇子加速了衰老,他们是那么无情无义,麻木不仁 地将我们的苇子装上马车。他们拉走的不仅仅是苇子,而是一 个完整的世界,一群游戏者的天堂。尽管有大多数人家的土炕 都铺上了簇新的苇席,沁凉的金箔将精美的花纹印上了老老少 少的胴体。尽管,这粮食之外不小的进项让全村人的菜盆里出现了光泽,但孩子们是不会原谅这些的。
我的苇塘消失了,找一个池塘的照片“替补”。
 
         在春天,刺出水面的芦芽形如古典仕女的尖指,我在一首 诗中曾经写到“四月的嫩指,除了你/谁能把水的门打开”,它 们特别像一篇言辞锐利的宣言,紫绿色的小小圆锥刺破厚厚的 春寒。过上几天,水里就开始游动一群群灵气活现的逗号,没 错,是蝌蚪使这篇葱茏茏水灵灵的文章生动起来了。在蛙鸣的 催促下,嫩苇像一群野孩子,无拘无束地放任生长。因为有 水,它们比田野里的庄稼窜得更快。在那极短的一段时间,我 们愿意暂时弯下腰,低下头,让哗哗喧响的苇叶把我们隐匿其 中,这时整个世界开始变绿,呼吸着的绿。端午的苇子,个头 足有屈原那么高。在呼打呼打满身油垢的老风箱旁边,吃过糯 米、小米、大米和大枣合成的粽子,苇叶的香气就开始在小小 的胸膛长驻不走了。接下来,就会有一个叫夏天的物体从芦笛 中轻轻飘出。两个母亲教我制作过两种芦笛,它们的声调一舒 一缓一悠一扬,宛若民族唱法的男女声二重唱。简单的一种是 继母教的,用快镰切一节芦管,一端齐,一端斜,斜的那端起 码要斜到30-40度角,在靠斜口上方切开一个小口,折一片 苇叶插进去,以拇指按住,另一只手将整片苇子向下一扯, 斜口的苇杆就留下了形状相符的一小片苇舌,这种笛子发出的 声音清脆悠扬,如同乡土诗派传统而唯美的吟咏。母亲去世前 教我们做的那种笛子比较费力,纯用苇叶由小渐大卷成一个小 喇叭,形状像叔伯们卷的老旱烟。这种笛子发出的声音浑厚、 低沉,有点像箫,艾青诗中的芦笛大概指的就是这一种, 我猜。
        而鸟巢和那棵记住那么多事情的老柳树。我一直确信它就 是我灵感出发的具体地址。在夏天或秋天顶着蚊虫的叮咬逮鱼 捞虾的时候,我们偶尔会撞见它们这些用嘴巴搭造的水上建 筑,鸟巢——世界上最古老最简单的房子,自然也是最伟大的 房子。它在21世纪初被选为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主体建筑名 称。这些微缩的襁褓摇篮,在风中它们摇晃得令人担心又羡 慕,在三两根苇秆的交叉点上,那种省略了繁复公式的力学结 构无疑会让各种肤色的建筑大师们同时脸红。更诱人的是,那 凹进去的草窝中,还小睡着几颗铭有生命斑纹的月亮。而靠西 南方向,让老柳树举起的大鸟巢便是它们的元帅,这棵前面已 经说过的歪脖柳树并没有因为一名不甘受辱的知青在枝杈上悬 下的丝巾而让我们害怕,它看见了村庄、苇塘乃至整幅平原的 历史,它用哗哗的枝叶把这些揽入怀中,储存在年轮的光盘 里。夕阳隐没前的那一小段时光,树的影子特别长,黑黑的手 臂探过水面和隆起其中的羊肠小路,几乎摸到了苇塘东边的薨 麻地,因为那里还有一棵树。渐渐懂事的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 理,像一棵树这样本份的物体原来也有情感和欲望的。而那条 让我们的脚丫打磨得像餘鱼背脊一样光滑的小路,真的如一截 盲肠,越来越窄,最后,方向由“一”变成了“无数”。其实这 恰恰默契地暗合了我们的诉求——习惯把身体藏起来的孩子们 尤其渴望迷路,那种恐惧与不安恰恰是最诱人的,我们渴望像 后来在课本中认识的陶渊明那样在某一天幸福地撞进另一个世 界的入口。
        《渡江侦察记》《小兵张嘎》《沙家浜》……不知让我们不厌 其烦粗枝大叶地彩排了多少遍。村北的土岗子太矮村西的洼坑 太浅,日本鬼子美国佬再打过来的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退到芦 荡里打游击……直到某一天,一群小战士结束了庆祝战争胜利 的甜蜜仪式,暑假便即将结束了。而崭新的作业本却是那么令 人不安,趴在苇塘里奋笔疾书时特别想让头顶哗哗流过的时间 慢下来,卡尔韦诺的那种“慢”。这时,即使付出木头手枪的 代价我都愿意请些人帮忙,不管马克思还是巴尔扎克。咬着铅 笔头愣神的时候,倾斜的苇子特别像文豪虎手斜倚的鹅毛笔, 不论法文还是德文,这水面上的涟漪草体的确让人着迷。而另 一端,它还在用透明的语言给蓝天写信。当青年苇子头发蓬松花白的时候,我知道一年的季节开始变老。不少时候,一个孩 童愣愣地伫立在那里,目睹秋天登场。暖色的芦花轻拍着随风 西去的时间,像一种挥别的情绪,芦花在风中无奈地松开了比 蒲公英还轻盈的儿女。闪着黄铜光泽的苇秆拏拏作响,银锡纸 般低垂的苇叶开始从边缘产生燃烧的渴望。在霜降到来之前, 月光下的苇塘每每让我忽略了季节,在一切将被哄睡的时辰, 摇曳俯仰的苇丛与喧哗和躁动这些词语无关。苇子们的姿势夸 张而不显匆忙,静默时,满天的银光会凝成水晶,将暂时熄了 鸟鸣的套色版画保鲜在巨大的琥珀之中。
        清澈冷静的水可以浇灭所有尘世的火气吗?谁让你一下子 就看到生命清晰而略显幽暗的水底,一只水族壳虫舒展着它铁 丝一样的四肢斜斜滑过黏稠的天空。一切,除了沉静还是沉 静。我和苇根的水锈同时看见,水面这世间最薄最亮的刀片划 开了两个世界。水底的白云岛礁周围,虎头鱼、河虾穿行在繁 密的水下森林,它们扭动着比世界名模还美的身段潜泳,吐 泡,追逐鱼虫和水草晃动如蚓的影子,而水蛇和青蛙似乎比谁 都幸运,两个世界对它们没有任何界限。此刻的鸟鸣尖厉中偶 含悲伤,那胸腔中的小小扩音器,充溢一种别离的色彩。把目 光放低些再放低些,成熟起来的苇子似乎显得更消瘦了,它们 再不是一个含混的军团。如果你的目光再稍微倾斜,每根苇子 就是一扇瘦硬的翅膀,与水中映现的那一扇形成了绝佳的角 度,它们想借助一阵风飞起来,但找寻不到得以负载的身体。
        苇塘冬天的景色如下:“清瘦的镰声划过冰面/苇子全部倒 下去的时候,有人找到了对岸的歌声”。
        大地震发生后的秋季,大人们乘着木筏,把没有长成的苇 子一根不剩摺倒,好的编成苇帘,烂的碎的当柴禾,帮着全村 人捱过了 1976年那个奇冷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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