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与丰南
         大海,是盐的故乡。人类在大海的边缘,建起无数盐田,收 获维系生命的宝藏。
         丰南沿海一线便是其中一处天赐之所。这是几千年前海退形 成的滨海旷地,滩涂渗透量小,表层海水盐度高,加之气候条件 优越,古往今来,源源不断地生产着白花花的海盐,与渤海湾的 海兴、黄骅诸地,俱是享有盛誉的长芦盐的发源地和主产区。
(一) 煮海为盐
         丰南沿海制取海盐历史悠久。早在西周时期,这里就有渔盐 之利,春秋战国时, 燕国因丰润等地的鱼盐之利而崛起于渤碣之间。 到北魏时, 丰润盐业始入史册,  “北魏孝昌二年, 魏以国用耗竭, 乃因丰润近海, 可煮为盐, 遂置盐监司”(明隆庆四年《丰润县志》)。 当时“丰润近海”之煮盐,主要指丰南境内越支盐灶。
         唐宋两朝,越支盐产在河北盐产区中都占重要地位。辽金时期, 以越支等盐产为主的河北盐业地位更为突出,成为北方食盐的主 要基地。
到元代,越支盐产至鼎盛时期,在长芦二十二个盐场中,以 越支盐生产最盛。至元二年(1235) ,甚至出现了海盐“席袋山积”, 运盐车辆“牛马蔽野”的景象。到明隆庆三年(1569) ,越支场 在河北盐区“北场”十一个盐场中,生产规模仍为上等。清顺治 年间,经巡盐御史亲临各场调查,从山海关到老黄河入海口千里沿海 24 个盐场, 总面积 10285 公顷,越支场为 1369 顷,草荡 140 顷, 其面积和生产规模都为最大。到清朝末年, 盐田荒废, 仅剩八场, 面积缩至 5637 顷, 越支场仍规模不减为 1376 顷, 占去四分之一。 可见在漫长的历史年代中,丰南境内的越支盐场在北方盐田中的 重要位置。
         丰南海盐生产, 和众多沿海盐田一样, 最初的生产方式为“煎 盐”,明代以前,多用此法。
         煎盐, 不是用海水直接煎煮。因海水含盐浓度只有 2.5-3‰, 直接以海水煎煮至饱和结晶,要费许多工时燃料,得盐却很少, 而是先行“制卤”(高浓度海水),而后煎炼。
         元以前为刮土淋卤。先将卤荒地上碱土刮起,淋以海水,渗 出咸卤储于坑内。后将草木灰挖坑贮存, 农历十一月取海水浸之, 来春凉晒出现白亮,再以海水浸润淋出卤水,叫晒灰淋卤。
         盐卤制成,架锅煎炼。一种是将水完全烧干,结晶为盐。一 种是适时捞取随时加新卤水,再煮再捞,连续出盐,  “如此则昼 夜出盐不息”,较前倍功省力,越支盐场大体沿用此法。每 12 小 时为“一伏水”,每伏水出盐六锅, 每锅百斤左右。初时每灶一锅, 后每灶置锅两三面,出盐大增。辽金时,军民竟相制卤熬盐,出 现了“万灶煮海”盛况。其时, 一个个盐灶绵延排列, 灶火熊熊, 昼夜不息,烟火连天起,灶煎满天星。那时,越支盐场年产海盐 已近万吨。
         煎盐所需燃料,靠山之处要进山伐薪,丰南众灶全部是当地 草泊所产芦苇。生长芦苇的“灶荡”皆为官地,灶户按地配引, 谓之“灶额”。所产之苇专供煮盐,禁止私人割取。
         明永乐年间,自山西迁来移民,建村李家沙坨、孙家沙坨、 郑坨(今属唐海县) ,明万历八年起,他们的后代迁居小裴庄、 四间房、孙家坨、郑庄子、李八廒(今属唐海县) 等村靠种地为生, 而后人口增加, 取食困难, 后世不得不南迁至滩涂之地, 或一两户, 或两三户居住一起立灶熬盐。丰南沿海计有 15 个带“灶”字的村 庄(如孙家大灶、李家大灶等)即由此而来。1958 年,这些村庄 已由丰南划规柏各庄区(今唐海县)。
这是明清以来越支盐场东南灶民的来历,而靠西的灶民多由   近海张庄子、尖坨子诸地迁出的。
         至清朝中叶, 日晒法在长芦盐区逐渐普及。日晒法生产原盐, 节省能源, 成本低廉。且丰南沿海属大陆性季风气候, 风多雨少, 日照长,蒸发量大,非常适宜日晒之法。但越支场和唐山海区另 两个盐场因循守旧,仍依旧法煮盐,落伍的生产方式导致了它们 走向衰退。到民国年间,这几个苟延残喘的盐场即被有司裁撤。 自有正式记载以来, 历经一千四百多年的越支盐场就此衰落下去, 湮没无闻。直到新中国成立后,丰南盐业再度兴起,大片沿海荒 滩辟为盐田,到二十世纪中期,年产盐已达百万吨以上。
(二)  盐丁之苦
         煮海为盐,艰苦异常。古时在海边熬波煮海的盐民,多是朝 庭流放的罪犯,后均入“灶籍”,世代因袭。宋代社会地位低下 的是所谓“三籍”,即军籍、匠籍和灶籍。灶籍就是盐民, 是“三 籍”中最没地位的被人瞧不起的人群。灶民生产生活环境极为恶 劣。沿海滩涂斥卤不毛, 灶民到来, 搭起临时窝棚, 这一“临时”, 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冬日北风呼啸,瑟缩难捱,夏天蚊虫肆虐, 苦不堪言。吃穿所用,要走数里数十里外购,天阴雨湿,犹如困 兽。初始没有水井, 饮用雨水, 存放时间一长, 虫生味变。干旱时, 滴水如金, 烟薰火烤无以洗涮, 人畜饮水须细细掐算, 一年到头, 真个是野人一般。
         盐民劳作极其繁重劳累,从春到夏,制卤熬盐,灶火不息, 人不得歇。庄稼人尚可歇伏歇冬, 灶民们一年四季, 没有得闲之时, 冬日还要割苇拾草,备下燃料。明刑部侍郎彭韶,曾这样记述灶 户之苦:
         “臣近履盐场, 始识其概。粮食无足, 安息无所,未免预借他人。 所得课余,急还债主,艰苦难以言尽。小屋数椽,不蔽风雨,粗 粟粝饭,不能饱餐。此居食之苦也。晒淋之时,举家登场,刮泥 汲海, 汗流如雨。隆冬砭骨, 亦必为之。此淋卤之苦也。煎煮之时,烧灼薰蒸,蓬头垢面,不似人形……疾病死伤,尤不能堪,逃亡 则身口飘零, 复业则家计荡尽, 去住两难, 安生无计”(彭韶《上 盐场图诗略》)。
食盐来之不易,盐民痛苦不堪,触动了历代诗人心怀,北宋 早期著名词人柳永,一生坎坷磨难成就了千古词名,平生留诗只 有三首, 《煮海歌》即为其一。诗言不事耕织的盐民, 以煮海为业, 一年四季,刮泥制卤,将从深山砍回的木柴“船载肩擎未遑歇, 投入巨灶炎炎热”。虽日夜熬盐,怎奈税多租重,  “称入官中充 微值, 一缗往往十缗偿。”(缗, 古代穿钱的绳子, 一千元为一缗) 。 借得官家的钱,往往要十倍偿还。曾在浙江晓峰盐场做过盐官的 柳永,对盐民的苦难寄予了深刻的同情。
元代画家王冕有一首长诗《伤亭户》,对盐民悲惨生活表示 了深切同情:
清晨度东关,薄暮曹娥宿。
草床未成眠,忽起西邻哭。
敲门问野老,谓是盐亭族。
         盐户一家,大儿砍柴,葬身虎腹;小儿刮卤,亦遭不测。盐 官日日催逼, 盐商百般盘剥, 还要受灶长、亭主欺凌, 直落得“灶 下无尺草, 瓮中无粒粟。”画家听罢盐户哭诉, 凄然回宿。诗歌结尾, 更是悲惨不堪:
夜永声语冷,幽咽向古木,
天明风启门,僵尸挂荒屋。
明清咏盐诗,在状写煎盐的艰难过程中,较前朝诗歌描写更 为具体而详尽。
明代季寅有一首《盐丁苦》,诗中感叹:
盐丁苦,盐丁苦,终日熬波煎淋卤。
胼手胝足度朝昏,食不充饥衣难补。
每日凌晨只晒灰,赤脚蓬头翻弄土。
盐工们常年劳碌, 黑皮包骨, 衣不蔽体, 炎炎夏日, 日晒火烤, 贫弱的生命,如过鬼门关。
清末民初浙江定海流行的一首《盐民谣》,描写的虽是南方
盐民的苦难,北方盐户何尝不也如此呢?
凌晨出门鸡未啼,头顶烈日晒脱皮。
十里海滩挑海水,夜晚回家星出齐。
刮泥淋卤堆成山,百担成泥晒担盐。
官家收盐杀盐价,担盐换米粥一餐。
         辛勤忙碌一天, 晒出一担盐来, 却只能换来够吃一顿饭的粥米。 官府将收盐的盐价压得低低的, 盐民的辛苦也就没有多少回报了。
         煎盐苦不堪言, 灶民们还要受官府盘剥欺压, 其状更为惨怖。 丰南现存少数碑文中,有一通就是记越支盐场的。碑文记述了越 支场设立发展概况, 也留下了盐官对盐民残酷剥削与殴打的记载: “聚落未成,京使已旁午,令大偿巨价债缗,鞭笞甚急,田野为 之骚然”,大意是说,盐场还未建好,京城使官已纷至沓来,责 令灶民偿还巨额盐债,鞭打紧逼,几乎酿为骚乱。接着又记述了 官吏以欺诈手段加倍征收盐税, 恨不得将矿山熔化, 把海水煮干, 把一切可榨之财全部搜刮而去, 灶民贫困到了极点(元徐世隆《越 支盐场重立碑记》)。
         这是元代一位官员撰写的碑文,盐丁之苦,可见一斑。
( 三)  缉私之祸
         食盐为民众所需,也是历朝历代税负的一个重要来源,官府 一直垄断盐的流通和经营。为垄断盐利,皆定出严苛法律,以禁 私盐。如明永乐年间盐法规定:  “卖私盐者,处以绞刑。知情不 报者,杖一百,充军。”这是历史上最严厉的盐法,清代对犯私 盐者施以杖徒之刑。
食盐官营增加了国家财政收入。但任何形式的垄断,都必然 排斥竞争, 导致价格昂贵, 滋生腐败,走私不断。旧时食盐垄断经营, 虽法律严酷,但贩私活动一直未断,以至私盐盛行乃至泛滥。
         丰南沿海偷运私盐现象曾长期存在, 许多人家都偷着买私盐, 还有穷苦百姓冒险“挑盐”的,即到盐滩上将官盐偷挑出来。挑盐者挑着两只柳筐,乘夜潜入盐田,乘人不备,装满筐后即潜踪 蹑影,悄然离去,一路疾行,隐没于荒旷僻野。挑盐的都是独来 独往, 与人走个对面, 既使相识, 也视若路人, 从不搭话, 这样, 万一被抓住,也牵连不上别人。
         在那些月黑风高之夜,一个个挑盐汉子,悄无声息地行进, 留下不少诡谲的传闻。说有挑盐者,途径一片坟地迷失路径,大 半夜就在坟圈子里转,天亮一看,坟地里的草却被踩平了,人们 叫“鬼打牆”。也有的挑盐者,夜遇“泥乖子”(夜间以泥巴掷 打行人的魔怪),现在听来,都是匪夷所闻。
         官警亦常借缉查私盐之名祸及百姓。据当地老人讲,民国年 间稻地盐警队,在做酱和腌咸菜季节,常到村中大户突然检查。 用木棍在腌菜缸里搅动一通,然后从缸底取一捏盐(腌菜之初, 放入缸中的盐常有一些尚未溶解) ,在手里捻几下, 看盐的成色, 又凑近鼻子闻几下, 嗅出些蛛丝马迹, 突然吼一声:  “找盐票!” 户主急忙找出从某号买盐的票据,小心翼翼地递过去。盐警将票 据好歹一看,发现些端倪,即一把将票据撕碎,吼道:  “这是民 国三十八年的票,你用的盐不是。”意思是说,这家腌咸菜用的 盐与票据所载之盐不符。接下来就是罚款。
         所查之家, 多是商家大户, 有“油水”可捞。遇到这种情况, 东家忙陪笑打点,以期少罚,这其中不乏敲竹杠的。那些盐警怎 么能判别缸里的盐是哪年的呢。盐警出言,即是板上钉钉,认定 私盐,百口莫辩。那年月,许多盐警都是发了财的。
         海水不竭,海盐不尽,海边人家不买盐,也从不缺盐。大海 近在眼前,盐近在咫尺,他们总有办法弄到盐的。内地人家也多 从海边亲戚那里驮来食盐,或偷偷买些私盐来用。
         为省下买盐钱,乡间也有熬制土盐的。境内不少地方是海退 之地,土壤多含盐碱,春起常见垄头沟埂白花花一片。用木板刮 下盐土,放入底上凿有漏眼的缸中(缸底预先铺一层苇箔) ,盐 土积得多了, 于缸下接一口盆, 然后自缸上往下淋水, 淋出卤水, 滴进口盆,最后倒入锅中熬煮, 析出黄白色晶体。这种土盐, 颜色重, 杂质多,味咸苦。碱面稀缺之时,也有用类似方法,用从碱地里 刮来的碱土,熬“鸭子碱”的,大概是将熬好的碱液盛于碗中,最后成形的吧。一块一块的,做玉米粥用。
         古之刮土淋卤之法在乡间一直绵绵不断, 像我这个年纪的人, 都吃过土盐土碱的。人们走出贫困,碱面也敞开供应了,这种自 制盐碱之法也就绝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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