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
           无论走到哪里, 乡村永远是我们的故乡, 是我们的生命之根, 感情之源。
          可是,对生养我们的村庄,对开荒拓野的先祖,我们又知道 多少呢?我们祖居的村落,是古之遗存,已难觅其踪,还是落成 于近代,有迹可寻?我们的先祖,是史前人类的遗脉,自古就在 这里繁衍生息,还是远方族系的旁支,历尽苦辛辗转来到此地?
          在故乡的土地上成长,承受着祖先的荫庇,对这些涉及我们 根系的问题,应该多少了解一点。
 (一)
           1958 年兴修水利大举挖河之时,在刘堂保村附近曾挖出些石 刀、石斧,说明在新石器时代,这里就有人类生存繁衍。可以想 见在人类早期的慢长岁月中,我们这方土地上曾散布着稀稀落落 的村落, 村落里也定然发生过激动人心的事情。可是“蚕从及鱼凫, 开国何茫然”,那些村落以及村落里的事情,早已湮没在历史的 尘埃中了。这一湮没就是几千年。
          到了 2500 多年以前的春秋时期,这里开始有诸侯小国建立, 但直到 1400 多年前的南北朝时期,历史长卷中方有了有关丰南的 印迹—— “幽州置盐,始于北魏”(《重立越支盐场碑记》) , 这是史书上第一条关于丰南的记载,是元代一个叫徐世隆的人记 下来的, 记的是北魏年间在越支这个地方架锅煮盐的事情。想那时,盐户纷至,在海边搭起一个个窝棚,有的拉家带口,就在此地往 了下来,久之,一定形成过以熬盐为业的简陋的村落。这里的村 落可能散散聚聚,但再未留下文字记载。
          丰南现有的 400 多个村庄中,有史料可查最早的建于唐代, 有宋家营、王兰庄、尖坨子诸村。比之丰润、滦南诸地,唐以前 即有建成村镇,算不得古老,但这些村庄距今也有 1300 多年了。 其余绝大部分村庄建于明清两代,又以明代居多,约占全区村庄 总数的 70%,距之也有 400 余年的历史。
 (二)
           明代村庄,多是移民所建,也就是说,丰南大部分村庄,是 明初民族大迁徙的“遗产”。因此,说到丰南村庄的由来和先祖 的披荆斩棘,不能不谈及具有特殊历史意义的明代移民之举。
          明代遗民,其规模之大,范围之广,所涉民众之多,都是中 国历史上所罕见的。明初大规模移民共有两次。第一次是洪武时 期, 明朝初建。其时, 元末战乱刚刚结束, 由于元末长年兵燹烽火, 以及水、旱、蝗、疫接连不断, 北方广大地区人口锐减, 土地荒旷, 劳动力严重不足。刚当上皇帝的朱元璋深知“丧乱之后, 中原草莽, 人民稀少。所谓田野辟,户口增,此正中原之务急。”为稳固北 方疆域,恢复农业生产,巩固明朝统治,朱元璋采纳一些大臣的 建议,决定实行移民垦荒之策,从此开始了历时五十余年的大规 模移民行动。
          这次移民, 从山东、山西向河北迁入大量人口, 尤以山西为多。 因为元末以来,中原地区战乱及各种灾疫很少波及山西,山西大 部分地区风调雨顺, 人丁兴旺, 其人口相当于河南、河北的总和。
          据史料记载,朱元璋洪武时期大规模移民,即有十几次,仅 从山西移民就达万余户。如洪武四年(1371) “徐达平沙漠”(指 蒙古) ,徙北平山后(长城以北) 民三万五千余户, 散处诸府卫”。 这些府卫之中,就包括丰南所在之永平府。那时,每征服一地,便将边民迁往内地。
          丰南约有七十多个村庄是六百多年前洪武年间移民所建。除 山东、山西外,还有来自江浙一带的移民。其中钱营村即是这一 时期浙江钱塘移民建起的村庄,这是丰南来自最远省份的移民。 但这七十多个村庄的移民,具体来自何方,乡民大多失其记忆。
 (三)
           明初第二次移民高潮在永乐年间。
          公地 1399 年,朱元璋驾崩,皇太孙朱允炆继位,是为惠帝。 为巩固中央政权,惠帝采纳大臣建议,实行“削藩”之策。早就 觊觎帝位的燕王朱棣, 以“清君侧”之名, 在北平起兵, 进取南京, 这就是历史上的“靖难之役”。在河北、山东、河南、淮北等地, 燕军与朝庭往复作战,所经之地,烧杀甚重,燕军对帮助朝廷作 战的百姓,大肆杀戳,燕军所至村城成墟。其主战场在北平、山 东境内,燕山以东的丰润(包括丰南)一带,也为支持惠帝的军 队遭受摧残。经残酷争战, 朱棣于 1043 年攻入南京, 夺得皇帝宝座, 是为明成祖,国号永乐。夺取政权不久,迁都北平。
          洪武移民使北方农业生产刚刚有所恢复,  “靖难之役”再次 使北方经济社会遭受巨大破坏。经过四年战争,河北、山东诸地 白骨蔽野,满目苍凉。丰南所在之冀东亦因之“人物凋耗,土地 荒旷”。朱棣既迁都北平,怎容京畿凋蔽下去,于是,先后组织 了八次大规模的移民行动。这次移民,比洪武年间移民所涉地域 更广,迁徙百姓更多。外迁人口的有直隶、苏州、浙江、山西、 山东、湖广等十几个省郡。
          朝廷移民主要是垦荒种植恢复农村经济,来丰南的移民多数 如是。此外,移民中还有工匠、罪囚、外族降俘等,填实京城、 驻防屯田、巩固边防。丰南有 140 多个村庄是这一时期移民所建 的,而其中绝大多数村庄又是建于明成祖永乐二年——永乐二年, 丰南的子孙应记住这个年号,那是公元 1404 年,我们许多先祖就是这一年离开故土来到丰南的。钱营、大新庄、西葛地区村庄, 几乎全是这一年建立的。
          据有关资料显示,洪武二十五年至永乐二十二年,先后移民 55 万余众。具体到丰南,移民所占比例,当过其半。
 (四)
           丰南共有二百多个村庄建于明初这两次大规模移民高潮中。 落脚丰南的移民和冀东诸县一样,主要迁自山西和山东,又主要 集中于两个地点:山西洪洞县和山东枣林庄。
          明初山西被迁民众,以晋南、晋东南为多,涉及 58 县,其中 平阳府就占 28 县,到冀东之迁民,多来自这里。洪洞又是平阳一 带人口稠密之县,且地处交通要道,以此作为迁民的重点,就是 很自然的事情。据载,明政府曾在洪洞城北的广济寺设局驻员, 集中移民, 编排队伍, 发放“凭照川资”。广济寺前汉植大槐树下, 成为移民会集、开拔外迁的集中之地。于是便有“问我祖先在何处, 山西洪洞大槐树”这句数百年来世代祖传、绵延神州的民谣。其 实大槐树并不是山西移民故乡确切所在,而是周边当年平阳府诸 地移民外迁前的集结之地。他们从这里启程之时,村庄故旧早已 被大山遮住, 张望回首中, 只有那棵高大的槐树依然可辨。于是, 这棵老槐树就成了众多山西移民离开故土的最后标识,又一代代 传继,永远刻在他们及后代子孙的心里。多亏洪洞县有这么一棵 大树,让千万山西移民记住自己遥远的故乡。
          原属丰南现为唐海县的一些带“灶”字的(如李家灶、孙家灶等) 村庄即是那个时期山西移民所建。
          枣林庄则是山东诸地移民的迁离之地,许多村子的老人这么 说,一些地方的家谱、地名志、县志也这样记述。枣林庄究竟在 何处?有人认为,山东是指太行山以东,移民山东来并非专指山 东省, 应为省内人口迁徙, 河北定州境内就有个枣城, 山东枣林庄, 可能就指这里。有人认为山东枣林庄即今山东省枣庄市。当年朱棣迁都北平,大批南方移民被遗留至山东,地处南北交通要冲的 枣庄就成为当时的移民点,南方移民在此集结,然后编户北迁。 两种说法,两条路径,都有可能。
          时过境迁,几百年匆匆过去了。历史忽略了许多不该忽略的 事物,只留下越来越模糊以至成为符号般的记忆。如今,移民的 后裔们,只知祖先来自山西大槐树下,或来自山东枣林庄,其余 已无从知晓了。毕武庄村尚有老人记得,在一块老祖坟碑上,曾 刻有“永乐”字样,那大概是老祖迁此建庄的年代。只是那些石 碑和那些坟头一起毁于几十年前的平坟运动中,大多被砸断埋于 地下了。而村中大庙里正面反面皆刻有众多人名的石碑则成了生 产队“马号”的柱脚,也早已没了踪影。
 (五)
           明初移民,官府以供给牛种、宽免钱粮、允为世业,以此招 民垦荒, 并将招民垦荒业绩作为考核官员、升迁降黜的重要依据。 大规模的移民之举, 对发展生产, 充实京师、加强边防和民族融合, 无疑起到了重要作用。
          但明初移民是在高压与欺骗过程中强制推行的。为推行迁徙 之策,朝廷推行严苛的移民之法。如山西,按“四口之家留一, 六口之家留二,八口之家留三”的比例迁移,  “迁令初颁,民怨 即沸,至于率吁众蹙, 惧之以戒, 胁之以劓刑”(吴晗《朱元璋传》)。 迁徙之法刚一颁布, 民众怨声载道, 愁苦叹息。朝廷则以戒律恐吓, 以割鼻酷刑威胁。在这种情况下,千家万户,妻离子散,走上了 前途未卜的迁徙之路。
威胁恐吓之外, 还有无耻的欺骗。欺骗百姓是不被写入典籍的, 却以传说的形式流传于民间。传说迁徙之初, 有司遍告三晋:  “不 愿迁者, 三天之内到洪洞县大槐树下集合, 愿迁者在家中等候。” 消息传出,晋北、晋中、晋南人家拖家带口蜂拥而来。不数日, 老槐树下就汇聚了十万之众。乡民哪里知晓,这是官府的一个大骗局。三日时辰刚过,官兵四面合围,凡来大树下者,不分男女 老幼一律外迁,遂强行登记,发放凭照,限期迁移。
          传说,为防止百姓逃脱,将迁民用绳拴住,在官兵的棒喝中 缓缓前行。移民双手被绑,大小便都要向解差报告:  “官爷,请 解开手, 我要尿尿!”后来报告的次数多了, 这句话就简化成“解 手”,这样,解手一词就成为大小便的同义语,流传至今。
          还有咬裂孩子小脚指的传说。迁徙农民为让子孙记住这一刻 骨铭心的事件,将初生子女双脚小趾指甲咬裂,从此,世代移民 子孙的小脚指便永远是两瓣的,直到今天,村里的老人还这样讲 述着。
 (六)
           对那次万千百姓的大迁徙,史书上只有粗略的记载。对千家 万户顿足而别爷娘妻子洒泪相望的凄楚,历史一直沉默着。在皇 权专制时代,谁会去关注一群草民的颠簸流离呢?百姓的眼泪, 也只有洒在那些传说之中。每当想起先祖们泪洒故土的悲凉之举, 我的目光一离开史籍上那些干枯的文字,眼前便出现一幅幅悽惶 的画面——
          移民们离别家乡,有的孤身行走,有的携妇将雏。他们推着 独轮车,或是挑着沉重的担子,一步一回头,当他们再也望不到 母亲的白发(他们的父母或者已经埋进坟茔) ,再也望不到家乡 的老树的时候,一种无告的悲怆与苍凉,就象眼前的旷野和荒原 一样无尽无休。世代乡居的农民, 与家乡土地有着难以割舍的关系, 离乡背井被视为不幸——这一群不幸的人们,就这样在陌生的土 地上行走着,日复一日,经冬越暑,不知走了多少时间,方走到 河北,走到冀东,有的就走到丰南这片荒莽之地。那时,这里还 没有“丰南”这个名称。这片荒草离离的土地, 这片广阔的草泊, 还有一望无边的海滩,那时是隶属于滦州而后为丰润的。
          来到这里(也可能是脚步实在迈不动了,停在了这里) ,他们倚着一棵树,或登上一个沙岗四下张望,周围是近乎原始的荒 凉—— 眼前野草凄凄,时有野兔出没,一条小河无声地流着,沙 滩点缀着各色鲜花;稍远处是一片很高的芦苇……他们伏下身子 捧起河水,饮啜一通,疲惫之感与悲慽之情仿佛被异乡甘冽的河 水溶化了。他们就着河水啃几口带来的干粮,体力渐渐恢复。折 一段野草含在嘴里,看到飞翔舞蹈的蜻蜓和小蜜蜂,还有苍鹰在 头顶盘旋,于是就决定不再往前走了,就将家安在这里,将一颗 远途劳顿的心放在这里。
          他们从小车上卸下锹镐镰刀,砍伐出一小片一小片空地,砍 来几棵粗实的树干做支架,搭起一个个茅屋,于是旷野里升起了 第一缕炊烟。
          他们之中,有的继续向前走着,越走越开阔,河流池沼越密 集, 苇草越茂盛。茫然四顾, 这里比他们同伴的落脚之地更荒凉, 真个是“天似穹庐,笼盖四野”,鱼们在苇塘中跳跃,水鸟在草 丛中吱喳。不能再往前走了,前边可能就是海了,于是他们把家 安在了这里。
          这一片片寂寞的土地从此慢慢热闹了起来,连飞来飞去的鸟 雀也喜欢在这些茅屋上起落。当一块块垦植的土地散发出醇厚的 气息, 播下的种子拱出地皮时, 木棍支起的茅草房已变成泥坯房, 一条条田间小路向更远处延伸。于是,在茫茫荒原上,在坨岗沟 沼间,甚至在漠漠黄沙中,几间茅店草舍,渐渐聚为村落。
          但是,先祖们创业的事情没有传留下来,他们长得什么样, 可能几代人之后,就模糊不清了。那些长途跋涉中的风风雨雨, 那些对故土整夜整夜的思念,都被田野的风带走了,还有他们那 些有声有色、惊险传奇的故事, 也都消散在那个时代的空气里了。 祖先留给后人的, 只剩下一个个符号, 甚至连名字也没有传下来。 乡村的坟茔尚未平掉之时,祖坟里的石碑上还刻着先祖的名字, 不过, 那些先祖大多已不是最初来此建庄的祖先了。坟地平掉了, 那些记有名字的石碑也被砸毁或不知去向了,到如今,全丰南怕 也没有几庄几户能说得上来的。
 
(七)
           清朝建立以后至民国年间,中国又经历一次移民高潮。尤其 是清末, 华北诸省水、旱、蝗灾频发, 加之八国联军侵华, 军阀混战, 兵灾匪祸,民不聊生,越来越多的灾民历尽艰辛闯荡到东三省谋 求生存。据统计,三百多年间前后有 3000 多万人相继踏上关东大 地。这就是被称为“闯关东”的中国历史上又一次民族大迁徙。 这次迁徙,虽也有清廷遣送流民入关的,但大多是内地人民自发 流向东北。清末,中东铁路通车后,关内人民向东北流动达到高 潮。整个闯关东的移民, 以迁出地而言, 山东最多, 其次是河北, 再次则为河南、山西两省。其中丰南也有不少人加入到“闯关东” 的行列。小集一位老人讲,民国年间小集村 1500 多口人中就有 七八百人离乡背井,去往东三省。但也有另一种情况:丰南建于 清末民初的村庄有百余个,其中有的村庄可能就是当年外地闯关 东的人流落于此所建。他们在去东三省的漫漫路途中, 经过丰南, 决定落脚于此。一拨人来了,又辗转相告,来的人也就渐渐多了 起来。他们和早期移民一样,不辞劳苦的耕耘,将荒滩野洼开辟 成良田,为后代子孙开拓出发展的空间。
          我们每一个村庄,都铭刻着先祖的历史功绩,都有一部生动 的历史,虽然我们已无从知道先人倍受苦难坎坷创业的足迹,但 其自强不息的精神,依然流淌在我们的血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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