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泊
           丰南沿海一带,有一片莽奔苍苍的大草泊。那里天是蓝的, 水是绿的,茂密的芦苇一直铺展到遥远的天际,微风起处,荡起 一轮一轮的绿波。置身其中,恍若来到“天苍苍、野茫茫”的塞 外草原。它是我们这代人心中永远的记忆。
(一)
           这片草泊是北方平原上的一大奇观,曾覆盖沿海广大地区, 广袤数百平方公里, 在北方, 只有冀中的白洋淀可与比肩。夏日, 蒸腾的水气让燥热的空气湿润起来,也让燥热的心灵温和起来。 冬天,它将贮蓄的阳光慷慨地赠与人们,即使冰天雪地的时候, 也似有微微暖气从那里汩汩涌出。
           沿海草泊,原是渤海缓缓淤浅的大陆架。自进入新生代第四 纪以来, 也就是迄今二三百万年间, 汹涌的海水在这里曾八次进退。 每次海退,都留下大片浅滩,慢慢由荒碱不毛而绿意盎然。而后 海水重又将那里的一切生灵淹没,又开始了漫长的生命轮回…… 最后一次海退前,大海曾抵近丰南的腹地,在宋家营那座著名的 寺庙里,登石远跳,能隐约见到白亮亮的海浪。海水终于又一次 退却了, 大自然便将这里交与洼沼与草淀。又经多少岁月的孕育, 终于流水淙淙,苇草连天,而后又不知过去了多少年,草泊里出 现了稀稀落落的村庄,像一个个孤岛,在芦荡草海中飘浮。
           那波涛起伏的绿海,一定珍藏着大海的记忆,遍布泊区的河沟港叉,也一定记着大自然的伟岸之力。就象我们脚下的黄土, 每形成一公分厚的壤土层,都要经历千万年的时间一样,那片苍 茫的草泊,从出现第一个水洼,萌生第一根芦苇,到水沼相连, 绿浪奔涌,水鸟啁啾,鱼翔浅底,也有无数时光的累积和风雪冰 霜的更番洗礼。
(二)
           那里无边的苇草留下的印象是鲜明而持久的。它们不仅营造 了这方土地上最为壮丽的景色,也荫庇着这方水土的万千百姓。 那里厚重黄土堆垒的房屋,挡住了北方刮来的风沙,房上厚厚的 苇草,遮挡了疾飞的雪片和冲刷的雨水,一代代先人直到我们的 父母,都曾与那些黄土和苇草长相厮守。我们中许多人,也都是 从那些草檐下走出来的。草檐下母亲倚门而望的情景,还有从那 里“滴滴嗒嗒”流下来的水,以及从上面垂挂下来的冰凌,还一 直留在许多人的记忆里。
           那片草泊还萌动着、生发着一种让人景仰的精神。1945 年, 日本鬼子出动二百余人,到这里扫荡。在草泊沿线,我四十八团 与之进行了激烈的战斗。正是腊月十五,天下着鹅毛大雪,八路 军战士掩护着老百姓转移到草泊里。白天,人们打一堆草,烤烤 身子。黑间,用个小被露宿在冰冷的雪地上,七八天吃不一顿热 饭……尽管许多人冻坏了手脚,但都坚持着,坚持着,一直坚持 到抗战胜利。三年后,刘胡兰式的英雄王翠兰,也是在一个漫天 风雪的日子里,为后人留下了草泊儿女的忠贞信仰和凛然不屈的 气概。灌辣椒水,用竹签扎入十指,还有烧红的烙铁,在敌人的 酷刑之下, 王翠兰对党的秘密始终守口如瓶, 在被绑赴刑场的路上, 她留给乡亲的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淡然一笑。这笑容至今留在 许多老人的心里。
           “这片土地上定然有着我们民族不死的魂魄”,这是十几年 前我为王翠兰烈士陵园内烈士事迹展览写的前言中的一句话。记得当时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回眸烈士走过的草泊,胸膛里奔涌 着灼烫的热流。此后, 我每次路经草泊, 总是顿生荡气回肠之感。 我想,先烈的精神与魂魄注入的土地是不老的。
(三)
           人都有怀乡之情,维系这乡情的,有的是山,有的是水,有 的是乡居老屋,有的是乡语乡音。对许多丰南人来说,他们深深 眷恋的,乃是家乡那片苍茫的草泊。
           那里苇深草密,天空高远;那里鱼虾遍野,水鸟纷飞;那里 的沟沟汊汊流淌着许多人童年的快乐,那里飞舞的芦花、盘旋的 苍鹰又带来多少梦想……
           因此,草泊就成了许多人的精神圣地,对草泊的眷顾,也萌 生了绚丽多彩的草泊文化。过去,人们听来的怪异诡密的故事, 许多都源自那个荒凉的地方。古代征战杀伐,在那里留下了种种 传说。到了现代,人们日益认识到草泊的文化价值,域内文学爱 好者写下了许多以草泊为题材的散文、诗歌和小说。值得称道的是, 那里厚重的乡土文化孕育出几个知名作家。1936 年生于尖子沽乡 蒲台河村的李助新,在草泊里渡过了对他一生影响最大的童年。 1983 年,他出版了以草泊为背景的长篇小说《鱼草淀的孩子》, 描写了一群雨来式的抗日小英雄,作者笔下的草泊也令人神往。 无论是在空中悠悠飞舞的芦花,还是叼鱼郎子和长脖老等们不倦 的叫声,乃至往屋子爬往鞋筒里钻的螃蟹,都洋溢着草泊特有的 气息,让人难忘。
           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主席的关仁山,他许多作品也是取材于 这里辽阔的草泊与海洋。其雪莲湾系列小说,奠定了他在文坛的 地位。他笔下那剽悍的船夫、渔民、沿海滩涂的开发者,都有着 丰南沿海草泊的背景,唤起人们对草泊古老文化的向往。
现任河南《散文选刊》主篇的作家王剑冰,是老王庄人,他 的许多作品,都流露出对故乡的惦念。故乡的一场雨、一头牛、一声吁叹, 都让作家久久注目而难以释怀。在《辽远苍茫的渤海湾》 中,那些打野鸭子的情景,读来让人恍如身临其境,而他回忆爷 爷掩护王翠兰的往事,又把人们带到滨海血雨腥风的年代……
           草泊的广阔,草泊的荒莽,给丰南作家不尽的创作源泉。上 世纪七十年代创刊的《芦笛》,发表了大量描写草泊生活、歌咏 草泊风光的作品,至今它依然吹奏着袅袅乡音。
 
(四)
           永远留在记忆中的,还有草泊里那些鸟和鱼。
           茫茫草泊, 四望无际, 举目所及, 到处是茂密的芦苇、蒲草、 蓬蒿, 几无立锥之地。穿行其间, 拨草而行, 不时听到水流之声, 却不见溪流何处。在草莽间仔细寻去,方见那浅浅的流水,就从 脚下流过,流不多远又隐没于苇丛之中。在这水洼密布、流水纵 横的草泊里,若不识路径,就很难走出这片水乡泽国。
           唯其僻远荒凉,人迹罕至,草泊亦成为鸟儿和鱼儿的天国。 南来北往的大雁、野鸭、天鹅、鸬鹚在这里落脚,还有许多不知 名的水鸟在这里繁衍。春天,野草刚刚泛绿,就见各色毛羽散落 其间,有风的时候,那些轻盈的羽毛就漫天飞舞,那是南来的侯 鸟在这里停留时换下的羽毛,有时可遮满天空,让人目光迷离, 真有点“飞起玉龙三百万”的气象。草泊飞鸟之多, 可见一斑了。 我有个同事的弟弟, 在沿海一个养水站工作, 早些年, 每到春天, 都到附近泊里去捡鸟蛋,不是几个十几个地捡,而是用自行车整 筐地驮。既使这样, 那些年, 大雁野鸭也未见少, 雁群低飞之时, 地上的草都为之倾倒。再早些年, 人们更是成船地捕猎大雁和野鸭, 据说一个猎手每季可猎大雁一千余只,野鸭更不计其数了。
           草泊里的鱼,多得让人眼晕。那里,用不着张网捕捞,只需 用苇泊围成旋形“闸”入港中(俗称闸箔) ,以逸待劳,鱼儿自 动入毂,便可船载车装。1953 年,西葛草泊沿村水涝成灾,洼地 颗粒无收。其时, 山西省派团来丰南慰问, 见灾区群众衣着整齐,面无菜色,经逐户访察,始知灾民靠捕鱼虾,不仅渡过饥荒,有 的人家还有余钱剩米,由此引起参观“治鱼”的兴趣。当他们走 到东尖坨村南鱼铺时,见旋内鱼群密集,伸手可得,“鱼囤子” 里已是鱼满为患,商贩来买,过称不及,以担计之。来自大山腹 地的人哪见过这种阵势,简直叹为观止(见李平寰《草泊渔猎话 春秋》)。
           草泊里鱼多,留给人们许多难忘的记忆。二 OO 五年,我到尖 字沽乡望马泊村了解其村名的来历。《丰南地名志》说:  “因此 处为草泊, 常于此处饮马, 故而得名”。我问及村里上年纪的人, 对这种说法,都语焉不详。村支部书记说,这村原叫报德村,是 乾隆元年立的庄。庄里的老人每年都去迁西景忠山,报德村的大 鼓就是上山进香时出的名, 后来不趁去了, 也不好意思再叫报德村, 根据村庄四周都是草泊,就改名望马泊了。当时来去匆忙,对这 一庄名的来历未深入访谈,因此至今也不甚了了。但对那里的鱼 虾之多却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村上人说,“每到雨季,一出庄就是水, 赶集上店都是趟着水去, 水大之时,弄个杆子支着,骑着“槽子”(小船)去。那时候要 说来客了, 咱们弄几条鱼去吧, 现逮就赶上吃了。下大雨的时候, 条条道路都流着水,随便在哪条道上弄个小沟闸上箔,一天就弄 个一二百斤。”
在道路上逮鱼, 现在的人听来已是匪夷所思了。其实这种情况, 不仅在草泊是很普遍,就是在胥各庄附近,也有所闻。同院的老 魏是大岔河人, 他说, 过去水大的年头, 街上哪个门口都可捉到鱼。
(五)
           每想起大草泊,就想到我们这片土地的古老沧桑,对大自然 也就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但现代人总是不安于现状的,总 是想从自然界索要更多的东西。一个大胆的口号, 一个轻率的决定, 就会轻易打破自然界亿万年的演化进程,甚至彻底改变那里的面貌。自从陡河上游拦起了水库, 千百年来流经草泊的河流几乎断流, 又失去汛期洪水灌注,草泊已然风光不再。而后一轮又一轮的毁 草植稻, 又使草泊面积大减, 我知道这都是国民生计之所需。我想, 现在我们也许什么都不缺了,但若干年以后呢?
           几年前, 为拍摄一部草泊的电视片, 我曾几次进入草泊腹地。 乡里人说,像这样万亩连片的草泊只剩几处了。我们在密密苇林 间穿行,见那些无忧无虑的苇草依旧高指蓝天;走出泊区好运, 依然能看到如雪的芦花在漫空中飞舞,我想,不知这种景象还能 保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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