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神多庙多。光绪板《丰润县志》(丰南部分)记有庙 宇二十多处。其实, 这个数字很不完全。是时, 较大村镇都有庙宇, 有的还不止一处。比如,稻地一村即有十三处之多 ——计有孔子 庙、仓颉庙、三官廟、娘娘庙、三皇廟、财神庙、关帝庙、真武庙、 奎星阁、文昌阁、水月庵、白衣庵、火神庙。像这样叫得上名字 的寺庙,境内恐不下百处。这是说得上规模并专供某神的庙宇, 至于倚于村头巷尾专为村内亡者设祭的五道庙, 更是村村都有的。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 少楼台烟雨中。”这是杜牧状写江南风光的一首七绝。多建于明 清两代的丰南寺庙,虽无南朝寺廟那般古老,也少楼台亭阁掩映 于云烟雨雾中那种朦胧之美, 但在素朴的乡间, 也称得上一道景致。
有的殿阁重重,占地几亩几十亩,气势宏大,或于柴墙荆扉间 突兀而起, 让人肃然穆然;或于村廓之外蔚为壮观, 别有天地…… 其古旧苍老的殿阁,幽深静僻的庙院,都让尘世浮躁安静下来。 有的虽只禅房数间,占地一隅,但纤尘难染,花木丛深,其封闭 于高墙之内的青砖瓦舍,也让心灵的灰尘为之一扫。有的未见廟 堂,远远地就见古木参天, 冠盖如云, 分明一个幽雅去处。有的“路 转溪头忽见”,几声木鱼传来,让人顿生禅念。
这么说来,连同五道庙在内境内大小庙宇,也不会少于 “四百八十”。在僻静的乡间,每当春雨霏霏或秋雨绵绵之时, 境内那些大大小小的廟宇, 在烟雨濛濛之中, 也有点杜诗的意境了。 也多亏了这些寺庙,给人间的不幸者留下一个个隐蔽身心远离喧 嚣的避难之所。
那时,乡间信仰纷杂,天上地下信什么的都有,因之供奉神 灵的寺庙也就五花八门,多而且杂。
乡间较普遍的是龙王庙,几乎各地都有,这和人类的原始崇 拜有关, 首先是对水的崇拜。水给人的恩惠超过任何其它自然物, 也给人类带来巨大灾患, 因之对水的膜拜也就更加古老。这样, 江、 河、湖、海皆有水神。后来中国早期图腾——龙, 进而演化为龙王, 成为司雨之神,于是龙王庙遍及乡村。
火神庙奉祀火神, 火与水一样, 既施惠于人类, 又降害于人类。 自从火成为刀耕火种的一种生产力, 火的神圣地位也就确定下来, 火神也就成为乡间供奉的又一自然之神。境内有较大的火神庙十 余处,供奉红面红髯的火神爷。供奉自然之神的还有雹神庙和虫 王庙。
对自然神崇拜还包括对星辰的信仰与崇拜。境内供奉星神的 庙宇有文昌阁、奎星阁和真武庙。文昌阁供奉主宰功名利禄的文 曲星,多为读书人崇祀。奎星阁奉祀二十八星宿之一的奎星(北 斗七星中构成斗形的四颗星) ,是古神话中掌管文章盛衰的星神。 真武庙供奉的真武, 即玄武, 为北斗七宿的总称, 后为道教信奉, 因天象中北方七宿组成龟蛇相缠之象, 真武庙内塑像黑发, 黑衣, 仗剑,踏龟蛇,从者执黑旗。真武庙为道教之庙,如稻地的真武 庙一直住有三四名道士。
境内寺庙, 尚有许多是供奉传说中的神的, 如财神庙、药王庙、 三皇廟等。
财神庙供奉掌管钱财之神赵公明,他原为张天师炼丹炉旁的 守护神, 戴铁冠, 执铁鞭, 黑面浓须, 骑黑虎, 民间又称赵公元帅。 明代小说《封神榜》正式确立了他的财神地位,是民间普遍供奉 的神灵,除端坐庙堂之外,买卖人家皆奉财神,终日香火不断。
药王庙所指不一,佛教所奉药王为琉璃光王佛。乡间所奉为 本土药王,多为孙思邈,也有华坨、扁鹊。孙思邈为唐代名医, 其像红脸, 慈眉善目, 神情敦厚, 五绺长髯, 方巾红袍。每月朔望, 进香者尤多。
三皇廟, 供奉远古的三位圣王。三皇者, 说法很多, 有伏羲、 神农、女祸;也有神农、伏羲、黄帝等。
关帝庙,又称老爷庙,供奉死后被封为神的关羽。宋徽宗时始列于国家祭典, 至清初, 关羽庙遍及城乡, 庙中关羽红面长髯, 高大威武,左右有关平、周仓配祀。
上述寺庙,所奉之神单一,寺庙也以所奉之神命名,规模一 般较小。境内还有一些寺庙,所奉神祗较多,不再以某神命名, 而另有名称,如望海寺、洪阳寺等,其规模也较大。
望海寺在宋家营西,始建于唐贞观二年,传说为初唐名将尉 迟恭监造。其占地三十亩, 为丰南最大廟宇, 又因其建于村外旷地, 廟墙高耸,殿阁重列,老树摩天,老远就可见其阔大景象。
据当地老人回忆,望海寺计有四殿四庙,加上库房、神房共 九十九间。
山门殿为寺之正门,有重大节日方开启。门上悬“望海寺” 三个金黄楷书大字,内供哼哈二将。
天王殿(二殿)东西分列怀抱琵琶、手持金锏、臂绕金龙、 手握巨伞的四大金钢,脚下各踩一个面目狰狞的小鬼。
大雄宝殿(三殿)供奉微睁二目,身披黄袍的如来佛,身后 是手持净水瓶的观音菩萨。大殿东西两侧耸立形态各异的十八罗 汉。民间俗信, 刮一撮罗汉塑泥, 服之可怯病消灾。每年庙会期间, 乡众纷至,年长日久,众罗汉已然斑驳。
最后一层为千佛殿,供奉上千尊铜铁浇铸的佛象。
四殿南北依次排列,四庙(岳王庙、药王庙、关帝庙、雹神 庙) 座落于正殿(大雄宝殿) 东西两侧。两侧还有钟楼、鼓楼。另, 大殿后墙外, 有一只八棱碌碡, 据说早年登上它, 可看到大海。“望 海寺”即由此得名。想那时海陆相去不过十数里,而今,早退至 百里开外了。
乡间寺庙都有住持的僧尼道士。僧众之中, 有的是不愿致仕者, 心怀高洁,潜心佛事;有的是看破红尘而遁入空门,寻求内心的 安宁;也有因种种人生际遇 或灾变,万念俱灰,摩顶受戒,寄来 世于神灵。于是青灯黄卷,香烟缭绕,给乡村带来种种神秘。
最具传奇色彩的是东田庄乡富庄子村药王庙里的“干瘪和尚”。 清康熙年间,一个叫来秀的和尚云游到此,住了下来。后来人们 知道来秀是明末进士,忠于亡明发誓不为清吏。顺治初,与他同 榜考为进士的好友推荐他到清庭为官,他避而远遁,脱发为僧,从云贵碾转来到丰南。其妻携子遍寻山林寺院,皆无音讯。来秀 和尚到富庄子药王庙后,料知家人将至,乃让弟子严闭寺门。不 一日,妻子果至,来秀将从前穿用的衣服、鞋子及剃发一束,命 人掷出墙外,妻与子绕寺号哭三日方去。
来秀和尚康熙三十九年农历二月十八园寂, 尸身不腐。两年后, 烟火自遗骸口鼻发出,光焰照彻殿宇,烟火被扑灭后,遗骸仍完 好如初。
这是丰南载入史籍的最有名的一位和尚。他忠于故国的民族 气节, 决心剃度与妻儿惨别的决绝, 都让后人唏嘘感叹。除此之外, 众多僧人都消失在历史的阴影之中,未留下什么印迹。留于民间 记忆的最后一位和尚,是稻地镇的那个更夫。上世纪初,稻地已 形成大镇格局。镇内七条胡同结为城垣,七座大门各建有更楼, 各配有更夫二人。每到天晚,稻地衙门二砲一响,各门关闭。有 一个叫宏勋的和尚,张福庄人,就是最后一名更夫。从起更到五 更, 在街上巡游, 边走边敲梆子, 人称单梆子, 解放后病故敬老院。 丰南和尚与更夫的历史,就此终结。
寺庙是奉祀神佛的地方,僧尼道士在那里吃斋念佛,超凡脱 俗, 倒也清净。平日里庙门关闭, 将宗教的神秘紧闭于庙堂之内, 也将世俗社会关在了外面。稍有规模的庙宇,有侧门日常开启, 庙宇森冽与肃宁可从中一窥。乡民时见僧人负柴担米, 皆若衔枚, 趋步而行。
寺庙给乡村最深的印象是神圣的开庙之日和那些热热闹闹的 庙会。
大门常年紧闭的寺庙, 每年都对乡众开放几日, 称“开庙”, 为公开祭祀神佛的日子。这天, 庙门开启, 庙堂寺院早早打扫一新, 附近村民纷纷来到庙里,烧香许愿。在缓缓飘散的烟霭中,善男 信女们虔诚跪拜, 向眼前那个泥塑神胎默默祷告。有祈求生子的, 有祈望平安的, 有诉说心中苦闷的, 有渴望生意兴隆的……那天, 进到庙里的每个人,头顶仿佛都笼罩着神圣的光环。
众多庙宇大都是在所奉神佛的“生日”那天开庙。药王庙开 庙日是四月二十八,届期医药业同仁都到庙中拜谒药王并聚会,这天病家也多到庙中焚香祈愿。文昌阁开庙日为二月初二,届时 土子们都到庙中礼拜, 并演戏酬神。私塾里这天让儿童习字行文, 以求吉利。关帝庙开庙日为农历五月十三。传说这天是关公磨刀 的日子,一般年份,每到此日,附近乡民都要到关帝庙拜祷,烧 香许愿, 割牲唱戏。若逢天旱, 关帝庙这天最重要的活动就是祈雨。 谚曰: “大旱不过五月十三”,到这个日子,再不下雨,地就种 不上了。
求神降雨旧日盛行一时。所求神佛亦十分宽泛, 除关帝庙外, 各地寺庙奉祀之神都受过渴求雨露的人们顶礼膜拜,大泊人陈守 迎在《雪花飞》一书中,详尽记述了早年村人祈雨的情景。
祈雨是乡间最虔诚、规模最大的祭祀活动,是一次最神圣的 乞讨——不是向某个人,而是向苍天乞讨。祈雨仪式也可说是一 个特例,在许多地方,并不局限于开庙之日,烈日炎炎,无法下 种或禾苗枯焦,已顾不得各位神祗的生辰了。
有的地方,开庙日还有一项活动 ——扫堂。庙上早早请来剃 头师傅,届时,大人领着孩子到庙里剃头。传说孩子这天到庙里 剃头,一生平安,这就叫扫堂。扫堂与否,孩子是不在意的,这 天随大人到庙里玩耍一番,才是兴之所至,但神佛鬼魅也悄悄走 进他们心灵的一隅。
早期庙宇的祭祀活动比较单一,后来,渐渐演化为一种群众 性的节日——庙会,祭祀活动本身渐渐显得不重要了,这种转变 始于何时, 不得而知。再后来, 古老的祭祀活动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而热热闹闹的庙会却留在了记忆之中。
庙会是春节之后,乡村最热闹的节日。庙会头天,接闺女, 叫女婿,连几辈的老亲都接来逛庙会。于是乡间土路上,一辆辆 花轱辘车铺着苇席,女人和孩子,在上面摇晃着,听着车轴发出 的吱哑声, 听着赶车人不紧不慢的吆喝声。赶车人或跟着车步行, 或坐在车辕子上,时而扬鞭,轻轻抽在拉车的驴马或牛背上,时 而嘻嘻哈哈地与行人应答着。那天, 人们兴高采烈, 心情格外好。
庙会这天,四里八庄的人早早就向庙宇所在的村街汇聚,很 快,寺廟周遭街巷空场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庙会最吸引人 的当属唱戏。在早早搭起的戏台上,人们熟悉的那些唱腔锣鼓,在人们头顶上回荡着,又越过村庄,越过田野,老远就听得到。 所演的都是植根乡间的老戏, 人们看得如醉如痴。随着剧情发展, 时而会心一笑,或偷偷抹一把眼泪。戏里那些忠奸善恶,喜怒笑 骂, 就随着那咿咿呀呀的唱词, 点点滴滴化为乡间的好恶与爱憎, 浸润到人们的心灵之中。
庙会上“赶台子”的小食摊到处都是, 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 缸炉烧饼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老豆腐摊的长凳上坐满了人,冲茶 汤的大铜壶里腾腾地冒着热气, 卖耗子粉的吆喝声总是细声细气, 还有卖白薯的, 卖紫心萝卜的, 卖雪花膏、洋袜子、擀面仗、笼屉、 簸箕的,等等,吆喝叫卖与嘈杂的人声混杂在一起,整个庙会到 处是热气腾腾的喧响。
庙会上最高兴的是孩子们, 这天都穿上新衣掌, 他们三五成群, 这儿转转,那儿看看,游鱼一样钻来钻去。看一会耍猴的,又来 到拉洋片的跟前,有的小心翼翼地递过一张攥得皱巴巴的小票, 挤到镜箱看孔前。有的摸摸口袋又被吹糖人的吸引过去,看那人 嘴巴一鼓一鼓地在吹大老虎……
境内众多庙会中,望海寺和稻地庙会最为热闹。望海寺庙会 为三天(农历五月初四至初六) ,许多外乡人也打车包辆连夜赶来, 庙会上商贾云集, 每日都有万人之多。而稻地村大庙多, 其会期长, 内容丰富,更是远近知名。
稻地庙会从正月二十九火神庙会开始,即拉开了这一乡间盛 会的序幕。紧接着二月初二文昌庙会,五月十三关帝庙会……热 闹一场接一场,稻地镇也就不时处于香火胜境和箫鼓娱乐之中。
正月二十九火神庙会——又称“验火会”,最是盛大。稻地 原有十三水会(灭火组织) ,各有灭火机一架, 平日村里如遇火情, 各水会灭火机必须到场施救。庙会这天,十三架灭火机在旷场排 列整齐,领头的一块令下,逐次压水高喷,招来人们层层围观。
之后,各路演出正式开始。有耍龙灯、小车会、跑旱船、车 拉戏台、背杆耍钢叉、跑驴、踩高跷等十数种,皆为乡间上乘, 样样精彩,故稻地火神庙会又称全会。其中稻地北街的高跷,芦 台的罗汉会久负盛名。
稻地北街高跷的行头、头面,皆以绸缎制作,演员个个都能劈叉、翻筋斗、自卧自起,每到一处撂场,都围得水泄不通。
芦台搬运工人的罗汉会,由四五十人组成,每届会期必先一 日到达稻地。庙会这天,个个抖擞精神,大显神威。先由十余壮 汉挽手围成大圈,为第一层,其余人员脚踩其肩背,层层上叠, 一直罗到四层,这时离地已有三丈多高了。最顶为一幼童,手执 拂尘,时而学拜观音,时而扭身弯腰,惊险之极。且上下五层还 要边走边耍,更加精彩。
火神庙会一连三天。这几天,商家利市三倍,村里家家住满 了看热闹的亲友。出会时,街巷人流拥塞,摩肩接踵,文艺表演 队列长达三四里, 队首已出东门, 队尾尚在西门外等待。这种盛况, 在鸦片战争前达到了顶峰。及至军阀混战,战乱波及稻地,富户 破产,商号倒闭,便无力举办此盛会了。
至民国初年, 境内较大寺庙多改为学堂, “中华民国大改良, 推了大庙改学堂”,是当时的一句顺口溜。解放后境内寺庙皆被 拆毁。庙没有了,庙会也就没有了,但“过庙”之俗依然保留了 下来,成为乡间节日。
稻地庙会这些遥远的记忆,是稻地村张仰民老先生留下的, 先生虽已作古,但这些记忆已刻在岁月的褶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