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与碾
           石磨(还有石碾) ,是人类制造的最笨重的器具。在没有机 械的古代(专家说石磨出现于西汉时期,距今已近两千年了)这 些东西不知怎样从大山里拖出来,又是怎样拉到远远近近的乡村 的,谁也说不清它们运抵村庄的年代。人们一辈辈推动这些笨重 的石头,乡村的日子也就象那些转动的石头一样,没有高潮,没 有变化,周而复始。石头磨出了细细的面粉,也磨碎了乡村里无 数个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
           石磨,由上下两片磨扇组成,上扇正中凿有园孔。下扇固定 在磨盘上,中间镶着铁榫头,两扇相罗,正好插入上扇园孔中。 谷物自上扇的留孔中注入,上边的磨扇转动,磨碎的粮食就从下 扇周边漫出, 落到磨盘上。磨有大小两种。小磨, 几乎家家都有, 驱动惟以人力, 用以破豆子, 做懒豆腐, 也磨点炒面什么的。大磨, 大家富户方有,他们有牲口供其使役,磨房则可全村共享。有牲 口的人家来此磨米面,没牲口的人家也偶尔借来一用,因此村里 的磨房总是闲不着。尤其是进入腊月,小磨拐,大磨转,村子里 日夜响着石磨声。那声响, 有如天边的闷雷, 嗡嗡不断。蒙着“捂 眼”的驴呀马的,拉着沉重的磨盘,不紧不慢地走着。它们看不 见东西, 辨不出方向, 还以为一直往前走。走的时间长了, 或是“捂 眼”松了, 步子就慢了下来, 或干脆偷懒不走了。看磨的发觉后, 吆喝几声或抽打两下, 牲口们就又不紧不慢地转起来。那些日子, 人们忙得手脚不停, 皆不觉辛苦, 而且, 无论穷家富户, 要过年了, 总是面带笑容,好象比现在步入小康还兴高采烈。
年深日久,磨房四周土墙上、房檩上落下一层面粉,墙角的 蛛网上也沾着面粉,罗面的人从磨房出来,手上、肩上,连眉毛胡子也是白的。
           石磨以两片厚重的磨扇犬牙相磨, 力道沉猛,主要靠畜力驱动。 而石碾则靠碾坨在碾盘旋转碾轧, 与石磨相比, 这种“滚动磨擦” 就显得轻快多了,妇女孩子就可推动,因此,平时人们还是推碾 的时候多。合作化后, 牲口归集体, 集中到生产队, 石磨闲了下来, 石碾也就成为乡间粮食加工的主要工具。
           轧碾, 故乡叫“砸碾”。前边一人推着碾棍, 带着碾砣转动,  后一人右手扶着碾框助推, 左手跟着碾砣翻动碾盘轧实了的粮食,  时而用笤帚往里圈扫一扫,这叫“拦碾”。推碾的用力向前转着  大圈, 拦碾的斜着身子紧擦碾盘转着小圈。就这样, 一圈又一圈,  靠两块巨石的挤压, 碾碎玉米、小麦, “串去”高梁、谷黍的皮糠。 铺在碾盘上一次碾压的粮食叫“一底儿”。碾玉米, 轧完“一底儿” 七八分钟也就行了。碾麦子费工,将“一底儿”麦子碾成面粉,  轧一遍要上一次箩,要反复轧好几遍。
           白天男人们下地干活去了,轧碾的活计就落在女人身上。有 半大小子的,就拽来搭把手。开始时,孩子尚有兴致,但象戴上 捂眼的毛驴一样,推着碾砣转悠一阵子,孩子就推够了,找个借 口就跑了。女人喊两嗓子或骂两声,见无有应答,只得一个人继 续推碾,连推带栏,手脚不停。
           这时碾房里寂寂的,只有踏踏的脚步声和细碎的碾轧声,若 是碾玉米, 那清脆的声响老远就听得到。过一会儿, 来了等碾的, 与推碾的打过招呼后就唠起嗑来。唠着唠着, 等碾的就帮着推起来, 碾砣也就轻快了许多,不知不觉间几底儿粮食就砸完了。
           三夏时节,白天女人也下地抢收抢种去了,人们只有起早贪 晚去轧碾。天还黑濛濛的, 碾房就有人了, 紧推紧走, 轧两三底儿, 女人就赶紧回去做饭。晚上,碾房里更加忙碌,推高梁米的,破 玉米渣的,串谷子的,轧了又簸又筛,一家人都在那里忙活。夜 深了,碾房里依旧脚步咚咚,有的挂个手灯照亮,有的干脆摸黑 轧。夜深了, 村里村外静悄悄, 整个村庄都睡着了, 惟有碾房里, 灯火摇摇,脚步咚咚。
           自从村里通了电, 石碾石磨渐渐被电机带动的小钢磨取代了, 后来,又建起面粉厂,碾磨终于淡出人们的生活。几年前,我为拍一部关于石碾的电视片,去了许多村庄,也未找到一副完整的 碾磨。人说, 碾盘磨盘早就推到大坑里去了, 只在一些庄子的街头、 门口发现几个碾砣磨扇横竖卧着。问几个年轻人那是什么,都笑 着摇头。看来,推磨砸碾的日子已被许多人遗忘了。听说有的地 方已将碾磨当做文物保管了起来——在我们的生活中还将有多少 物件不可避免地要变为文物,而它们承载的那些岁月,只留下越 来越淡漠的回忆呢?于是精明者从中看到了商机。兰高庄有家饭 店,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副石碾,安放在饭店门前,许多来此就餐 的人,酒后饭前,常常推起碾棍,将东家放于碾盘上的玉米碾轧 一番,或是牵过碾房专为顾客轧碾备下的小毛驴转上几圈,这一 转一轧收费 5 元,不知现在是否也已涨价。
           “路途遥遥而不远,脚步匆匆而不前。雷声隆隆而不雨,雪 花飘飘而不寒”。这是我小时候读过的一则谜语, 说的就是推磨。 我一直被它的文字力量所打动,到现在还记得,一想起它诗一样 优美的语句,眼前就浮现出家乡的石碾石磨,那转不完的圈和走 不尽的路仿佛就在脚下。此后, 好象再未见过这样词句美丽的谜语。 只是多年以后,偶然读到北宋文人王禹偁少年时做的一首诗,那 是济州推官毕十安叫他以“磨”为题作诗, 他不假思索, 出口对道:
但存心里正,
无愁眼下迟。
若人轻着力,
便是转身时。
           多少文人学士为之拍案叫绝。
           世上最著名的磨坊却在国外,虽没留下什么诗句,其背后却 隐藏着一段著名的故事——德国波茨坦有一座著名的磨坊,十八 世纪七十年代,德皇威廉一世在波茨坦建了一座行宫,这座磨坊 挡住了他的视线,赎买不成遂下令拆除。磨坊主一纸诉状将德皇 告上法院,法院判德皇败诉,并要其将磨坊恢复原样。这段故事 遂成为世界史上的经典案例。
           我泱泱大国也有一段有关磨砣(即磨)的经典故事。说的是 唐朝时太平公主曾与僧寺争一磨砣, 雍州司户李元紘却断还僧寺。 这太平公主乃是唐高宗和武则天的女儿,权势灸手可热,她曾将殇帝李重茂拉下龙椅,甚至差点废掉太子李隆基。
           李元紘的顶头上司长史窦怀贞惧太平权势,逼元紘改判。元 紘不畏强权, 在判决书上写下一句“南山或可改移, 此判终无摇动”。 具有极高思想价值的历史成语“南山可移, 判不可摇”即源于此。
           据说,那座波茨坦的磨坊历经几百年,仍像纪念碑一样立在 德国的土地上, 至今给人深刻启示。而我们的磨坊—— “碾砣”呢? 不仅“碾砣”早已荡然无存,就是二十几年前,每个村庄尚还使 用的碾磨,还寻得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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