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井
 
           三十几年前,村村有水井,家家汲井为饮,浇园洗涮。一眼 眼深深浅浅的井,一泓泓清凉甘冽的泉水,陪伴着人们渡过漫长 时光,润泽着乡间悠久岁月。
自从普及了自来水,用水不再肩挑手提,乡村传统意义上的 水井,都已废弃了。当我找遍许多村庄,甚至连边远山区,再也 找不到一眼老井,在感叹时代进步的同时,也有些怅然。虽然没 有谁愿意再退回到挑水的年代,但我还是觉得,井的消失,使乡 村又失去了一个文化传承的载体。
于是,我常常想起遥远岁月的井,还有关于井的那些古老文 字和与井相伴的岁月。
(一)
           人类从远古走来,在走出混沌,走向文明的漫长岁月中,华 夏先民一代又一代跋涉在宇宙洪荒之中。时光漫漫,日月盈仄, 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他们一点一滴地积累生存经验和发明创 造——钻木取火,造屋稼穑,结绳记事,刳木为舟,烧泥制陶, 结网捕鱼……每一项发明都是激动人心的。我觉得,当代任何伟 大的发明,在人类早期那些攸关人类生存与繁衍的发明面前,都 会黯然失色。在这许多光照千秋的发明创造中,就有掘井一项。 井的发明, 虽然没有得到燧人氏、有巢氏、神农氏那样的无尚荣耀, 但古代还是把井的发明视为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  “伯益作井而龙登玄云,神栖昆仑”(《淮南子》) 。伯益凿出水井,栖居 于此的龙神,只能远遁之。这让我们又想到文字的发明,  “仓颉 作书,天雨栗,鬼夜哭。”这种人进神退的观念,在古代是了不 起的。从中也可看出祖先对作井、造字这些文明成果是很自豪的。 现在打一眼井,既使穿透地层几千米,也已不足为奇,但在遥远 的古代,用最原始的工具凿出井来,确是惊天动地之举。
           水是生命之源,人类的脚步发端于江河之滨。因为人类最初 只能利用地表固有水源,只能临水而居。这是众多古老文明起源 于大江流域的重要原因。自从有了水井,使远古人类又开辟出一 种获取水源的途径。从此,人类可以摆脱对江河的依赖,向远离 江河的山区丘陵以及平原的腹地进军。井的发明,为人类在更广 阔的地域繁衍和文明的延续与远播,开拓出广阔的空间。只要能 打出水井的地方,便可留住人烟。《史记 · 五帝本记》说:  “舜 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所居之地民风向善,天下慕名”,以 至“一年而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虞舜时期,先民们 已在厉山耕种, 在雷泽捕鱼, 在河旁制作陶器, 活动范围逐渐广大, 村落城镇亦随之扩大。这种变化,水井的功绩不可埋没。古代典 籍在记述城市历史之时,常用的一个词语是“筑城凿井”,修筑 城池与开凿水井相提并论,说明了城市与水源的依存关系。尤其 是远离江湖的边陲之地,城中水源更全靠凿井解决。楼兰古国的 消失,是因环境恶化、水源断绝所致,其繁盛时,遍布各地的水 井一定清水不断,当黄沙湮没了一眼眼生命之井,那里的文明也 就毁灭了。
           大到一国一城,小到一镇一村,都是如此。就以村庄来说, 除少数直接汲取河水的村落之外(如今直接挑河水吃的已没有了), 多数村庄的建立依赖水井的开凿, 许多水井, 都和村庄一样古老。 建庄之初的土屋草舍,经不住岁月剥蚀,能挺上百八十年,也就 糟朽了,需重新翻盖。先祖手植的树木,也多毁于雷电刀斧,没 能留下几棵。唯有水井,深凹地下,得以保存。宋家营村算是丰 南最古老的村庄,公元四世纪的北魏年间,这里就有盐户熬盐。 其村北有个有名的望海寺,据寺内碑文记载,该寺建于唐贞观二 年(627) 。那座许多人津津乐道的寺庙连同碑刻, 都已湮没无闻,但直到唐山大地震前,村里那口古井犹在。与之同在的,还有星 罗棋布遍及全县的那些凿于不同年代的水井。
(二)
           古老的村落,古老的井,让人思之邈远。原始村落形成之初 的井田制,陪伴着古代先民走过了难忘的时光。一代一代的先民 傍井而耕,迎来送走了无数的晨光夕照。孟子说:  “乡田同井, 出入相友,疾病相扶,则百姓亲睦”(《孟子 · 滕文公上》) 。 又说:  “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 养公田。”井田制太遥远了,到孟子时代,也有千年之遥吧,所 以对井田制, 历来说法不一。唐人杜牧《塞废井文》解释为:  “古 者井田, 九顷八家, 环而居住。中一顷树蔬凿井, 而八家共汲之”, 今有学者认为井田指许多方块田。由此可见,井田制乃是古代一 种社会理想,井则是构筑这种理想的中心。
           井田制这种乡里同井百姓亲睦的理想,一直受到古人推崇。 有一首著名的《击壤歌》便道出了这种境界:“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 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无君无臣, 自食其力。 守着一眼井,耕种几亩田,中国农民这一朴素的理想,从尧时老 者击壤,到陶渊明的桃花源,再到近世“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 孩子热炕头”,一直延续了数千年。
           这些美丽而朴素的理想,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只有那些承载 它们的文字,默默守望着岁月苍桑。而且就连那些文字本身,为 着自身的生存,也在不断舍弃原有的笔画与韵致,特别是早期亦 写亦画的象形文字,更是面目全非了。但写了几千年的井字,始 终是两横两竖,少有变化,在乡村,在各地,顽强地坚守着,而 且与故乡凝结在一起,  “乡井”一词也就贯穿古今。乡井,让人 感动,让人怀念,“离乡背井”则让人牵肠挂肚,忧伤怅惘。
(三)
           井,凹陷于历史深处,历经岁月沧桑,久远深邃。它使村落  得以发展,文明得以延续,也沉浮着历史与传奇。孔井、孟井、  颜回陋巷井,历经千年依然闪耀着东方儒学光彩;“搬倒井”、  “古井贡”、杏花村井, 依旧承载着千年酒香;导演“符命出井中” 而致王莽篡汉的那口“神井”,还有慈禧西逃前命太监将珍妃推  下的“珍妃井”,还在 无声诉说着历史的阴谋……水井浸泡的故  事太多太多,有帝王的千古秘史,有古老文化的光耀,也有农耕  时代汲井浇田“俯仰数日,润不终亩”的艰辛。
           千年古井,是民族文化的一种载体,不竭的地泉,也孕育了 丰富多彩的风俗。
           旧日对联中有一联“爆竹一声除旧岁,春风送暖入屠苏”, 很是流行。你道这屠苏为何?乃是浸了药的井水,井水在此担当 起避瘟的重任。北方虽无饮屠苏之习,但王安石的这两句诗早已 深入民间,这幅对联往门上一贴,也就有了过年的气氛。
           乡间有个填仓节,在正月二十五,这天家家粮仓填米,柴垛 积薪,予示着仓满廪实。这天,人们早早起身,到井上担水,谓 之请仓龙。井仓并列,可见井在乡间的地位。
           农历二月二, 是水井的节日。此时惊蜇已过, 正是蜇虫萌动、 龙蛇始振之期,此即所谓“龙抬头”。这天,各家都引龙领龙, 既使江河湖海龙潜之所,乡俗也唯独选择水井担此重任。也许是 居家多近井,想象中的井龙会象井水一样平和,而不像大海深潭 里的蛟龙那样桀骜不训, 令人生畏。清嘉庆十五年《滦州志》记:“二 月二日为龙抬头,农家用白灰自户引至井,用糠自井引至瓮,谓 之龙入室, 主财福。”这天“童子试夕, 取占龙头之义, 女子停针, 恐穿龙头也。”是时, 丰南属滦州, 这种撒灰糠引龙之俗相当普遍。 此外,龙抬头日,给孩子剃头,也取抬头之意。
           农历七月七,乞巧节。这天,银河两岸苦苦相望了一年的牛 郎织女踏鹊桥相会,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瑶阶 月色凉若水, 卧看牵牛织女星”。古老神话让多少人为之唏嘘慨叹。
           这天姑娘们将一碗井水在阳光下曝晒,然后在水皮上放一根针, 针若浮于水面, 便乞一个“巧”,往后缝衣绣花会自然生巧。入夜, 姑娘们静静待于井旁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的悄悄话。七月七日 天河配,是民间最动人的节日,井水在这里被赋予了琦丽浪漫的 色彩。
           当乡间水井消失殆尽,我忽然想到一种可怕的情景:假若发 生突发灾难, 全境断交断电, 在各地支援到达之前, 还有水喝吗? 1976 年大地震,虽然破坏力大,很长时间没有电,但各村土井、 压水井并未全部震毁。在震后最初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县城百姓 就是靠城内几眼压水机取水度日的。现在,没有了电就没有水, 不知道若有突发灾难时,我们可有应对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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