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村庄都有古老的道路。虽然许多已被岁月的尘沙湮没, 但那些道路上的车辙坡岗以及各自特有的标志物(或是一棵大树, 一个土坑,一片坟岗子)还留在许多人的记忆中。那些道路留下 过先人艰难跋涉的足迹,从那里可以搜寻一个个村庄形成、发展 的源头。
家乡小村最古老的道路是村西头那条刻满岁月沧桑的大 道——说是大道,其实宽不过丈余,但在乡间已是较宽的路了。 它向南伸向田野,向北再西折,通向最近的集镇,从那里北上十 余里即可达县城。这里原是一片海退后的荒原,芦苇丛生,艾蒿 遍野。几百年前,先祖携家带口,肩挑车载,从遥远的山东,千 里迢迢来到这片广袤的土地, 在凄迷的荒草间踏出了一条条道路, 其中就有村西这条路。史书记载,这里许多村庄都是在那次大移 民中建立的。在苇草丛生之地建庄的庄名就叫某某泊,沿河而居 的叫某某河,靠近沙岗的则为某某坨……问起这些村庄的来历, 老人们无一例外都说来自枣林庄。山东枣村庄究竟有多大,能迁 来这么多人口?经考证,原来枣林庄是明初山东的一个移民点, 移民须先经此地再有组织地向河北迁徙。于是,在渤海沿岸这片 水草丰茂的地方就有了这一条条最早的道路,有了一个个村落。
每当天边残阳如血,每当田野的风吹着高梁叶子沙沙响,每 当天地间雨雪霏霏,这条古道的沧桑和辽远就凸现在我的脑际。 在这样的黄昏,这样的晌午,这样迷蒙的时刻,我就想起几百年 前大移民时,那种“车辚辚马萧萧”的情景——赶车汉子哼着苍 凉的歌谣,骡马拉着花轱辘车,在莽野间悲壮地前进。人们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故土,身后留下了一道道车辙,一行行脚印,晓行 夜宿,车殆马烦……于是,我对这条承载过希望与迷茫的道路有 一种近似图腾的崇敬;于是,我每次奔走在这条道路上,总觉得 有阵阵脚步从远古传来。
从此, 先辈们便在此开荒拓野, 薪火相传, 终于远近村舍俨然, 田连阡陌,鸡犬相闻,稷黍充盈于野。从此,在我们小村,就很 少有人再离开这片土地。
但贫困也像道路一样古老。光绪年间,岁旱大饥,在这里安 居了几百年的人们躁动起来,纷纷出走关东。此后,下关东就成 为家乡汉子们外出寻找生路的去处,就和几百年前的那次大迁徙 一样,这条古道就成了人们背井离乡的必经之路。我的爷爷、父 亲和叔父就是沿着这条路出山海关,去往东北抚顺的。那时,家 乡的人们仿佛都有向北的基因,生性不畏严寒艰苦。不论是生活 所迫亦或对远方和未来朦胧的渴望,他们都是血性汉子,这条古 道也就上演了一幕幕爷娘妻子相送的断肠苦别。无声的泪水、叮 咛和嘱咐,也就留在了一个个沉重的脚窝里,绵绵的思念和这条 古道一样漫长。在那些印痕中, 就有叔叔的大灰马留下的。那年, 先是在外闯荡多年的爷爷回到老家,一病不起,尔后叔叔赶着一 挂大车,从关外一路急行奔回村里。而父亲仍滞留关外,在“城 头变幻大王旗”的抚顺,得到爷爷逝去的噩耗,面向南天,磕了 三个响头。那年我五岁,听说爷爷死了,顿时嚎啕大哭。
解放前夕,父亲母亲带着我和妹妹从关外踏上回乡之路。出 锦州,我们一路步行,路上到处是逃难的人群。父亲领着我,母 亲背着一岁的妹妹,怎样从国民党士兵的枪刺下逃出来,已了无 印象,但那长长的山路却印在我的心灵中。终于有一天,走过一 道石桥, 踏上了一条黄土飞扬的道路, 父亲指着一棵大柳树说:“快 看,那里就是咱们的家!”
啊,家乡古道,我怎能把你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