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河水,孔子常常发出“水哉!水哉 !”的赞叹,夫子这 临水一叹包含了多少对流水难以言喻的会心与默契。我的家乡虽 比不上江南水乡, 但也曾有河有井有坑塘, 春水荡漾处有桃花开放, 细雨霏霏时流水淙淙。因水的滋润,日子生动了起来,人生多了 几分情致,岁月也因此留下了水润的记忆。
河
在北方,这条河微不足道,在分省地图上细细寻去,才在渤 海之滨找到这条短短的细线—— 陡河。她从北边的山里涌出,不 慌不忙向南流去, 看不到波涛, 听不到喧哗, 弯弯曲曲数十公里, 最后流到沿海草泊,消失在无边无际的芦苇荡里。
沿着这条河流,曾经走出过声名显赫的总兵、知府,走出过 数以百计的秀才、举人、拔貢和进士,他们在很长的时间里,获 得了广泛的名声。更多的是许多无名者。他们是打鱼的, 卖鱼的, 摇着拨浪鼓接染的,荷锄而归的,还有背筐叉乌龟的……他们吃 河水长大, 这条河又给了他们一身好水性。平常日子没人注意他们, 洪水暴涨之时,他们中的许多人便是村里的擎天大柱。
那是让人提心吊胆的日子。山洪夹带着泥沙滚滚而来,一波 一波地往堤上涌, 溅着白沫溢出堤外。村干部敲着铜锣奔走呼号, 成年男子风风火火地跑向西河坝。巡视河段的人发现险情,拼命 地敲锣、吼叫。青壮年闻声而至,一个个跳入激流,胳膊摽着胳膊, 挡住奔涌的水势;趁水势渐弱, 岸上守候的人趁机跳进河里, 用力打下木桩,横上树枝门板。外圈力阻狂澜的小伙子,时而被 激流吞没,只露出一个个光光的头顶,时而被冲得荡来荡去,宛 如一排浮动的木桩。但他们胳膊始终摽在一起,始终冲不散。打 桩的则奋力挥着铁锤, “嘿—— 嘿”地将木桩一寸一寸地锤下。 上点年纪的在堤外猛挥铁锨, 在险坝外筑起一道副坝。几次发水, 村里人都是这样以血肉之躯与洪水搏斗,多大的水,村西的河坝 也未开过口子。
村里青年凡入伍当了水兵的,几乎都有过因好水性而夸耀的 经历。有个潜水兵,在太湖的一次打捞行动中,还立过大功。
我常常站在河边,想那些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现在,他们 都归于沉寂了。那些惊心动魄的回忆,已被无边的寂寞所覆盖。 因为作为河流的那些基本条件都不复存在了。
井
家乡古老的井是“湿井”。“古者穿地取水,以瓶为汲,谓 之为井。”湿井,沿袭旧法,凿地为之。挖下七八丈深的样子, 地下水即汩汩涌出。我小时候,就见村东水坑边上的湿井里,青 砖叠砌的井壁长满青苔,一年四季都是湿漉漉的,阴天的时候, 每道石缝都在滴水。“湿井”之称,大抵是这么来的吧。
湿井水源充沛,无论冬夏,井里总是那么多水,人们天天来 挑水,井水从不见少。只在掏井之时,几条扁担轮番提水,不间 断地淘上半日, 方可见底。淘上些砖石瓦块和人们不慎遗落之物, 往往等不到清理淤泥,井水就又没过淘井人的脚面。第二天早上 一看,井水又浸到原来水渍之处,不高也不低。夏秋时分,淫雨 绵绵,坑水上涨,湿井的水也上涨,有时一夜之间就浮了沿,用 瓢就可舀上水来。这时留心观察,就会发现湿井的水位比旁边水 坑的水位还要高。井水如果几天居高不下,村里低洼处人家的灶 坑里,十有八九已被水浸泡。
湿井水涌自地下,夏日清凉,暑气蒸人之时,喝几口刚提上 来的井水,那凉气顿时打入五脏六腑。人们叫它“井倍凉”,那 是夏日的清凉饮料。冬日里,井水冒着微微热气,凛冽北风中, 望去就有几分暖意。
直到解放,庄里人都是吃湿井的水。但湿井水浅淡(乡里叫 “赶淡” ) ,做粥不易“乱汤”,喝起来微有涩感。解放初,村 里请来打井队,在村西打了一眼深井,下进好长好长的竹管子, 抽上水来, 顺着埋在地下的缸管子, 流进南北两街的“洋井”里。 从此人们便到“洋井”上去挑水了。
无论湿井、洋井,都是村庄的生命之源,井的存在,也给乡 村带来特有的生气。每天一大早, 街上总是响起“咚咚”的脚步声。 担水的人们你来我往, 有时挑一担水, 来回要和几个人打过照面, 叫声“三叔”、“二大爷”,拉几句庄稼嗑,彼此心情就很好, 井的存在拉近了村人的距离。在那样传统的年代里,有的青年男 女,就是借挑水的机会眉目言语传情,定下终身的。农村的孩子 很早就担起了水桶。水井, 让一辈辈人传承着吃苦与节俭的品质。 担水吃的人绝没有今日用自来水的人那么“大方”,从缸里舀上 半瓢水,喝剩下的不论多少,都回手倒入缸中,因为那是一步一 颤从井上担回来的。
这种日子慢悠悠地就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被冷落多年的 湿井又被人们关心起来。那些日子,风传有大地震,不少地方接 连出现了令人恐怖的异象:鸡不进窝, 牛不入栏, 黄鼠狼惶惶搬家, 狗狂吠不宁……而最让人费解是湿井的水忽然大涨大落。井水上 涨时,站在井沿上,能听到让人不安的细碎的哗哗声,水眼看就 要溢出井外。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井水又悄悄退了下去。人们 慌了,有的在院子搭个简易棚,风紧时搬进去住,有的睡觉不脱 衣服, 一有动静, 光着脚往外跑。时间长了, 人们就放松了警惕, 任那井水涨涨落落, 兀自干着各自的活计。这时, 平日里沉静的井, 仍在不安地躁动着,一次一次频繁警示,警示和它一起度过艰辛 时日的乡亲, 警示和它相守相望的村庄, 直到那揪心一刻的到来。
几十年后,当我痛定思痛回忆当年情景时,不禁又想起家乡 的古井。可惜,人们并没有始终理会它的警示。
坑
与家乡小村朝夕相守的还有村头的水坑。水坑场面虽不甚宽 广,也无朝晖夕阴之气象,却也常年有水。平日里荡荡漾漾,为 村庄带来一池景致。春暖花开时,一群群鸟儿从南方飞来,落在 坑边的柳树上,树影倒映水中,把半坑水都染绿了。忽地一只青 蛙跳起, 那些倒影又都摇晃起来。稍后, 燕子开始在水面上盘旋。 这些从村庄飞出的燕子一会儿俯冲而下,擦着水面,轻啄一口, 溅起小小的水花,扑愣几下翅膀之后,又高飞而去。春日里,会 看到成群的燕子忙忙碌碌地往飞于水坑和村庄之间,衔泥筑窝。 夏天,不知从哪里漂过来一星一点的水榆钱(又叫“苲头”) , 不几日就把水坑糊严了,像是盖上一床绿被子,连一点缝隙也没 有。人们捞去喂鸡、喂猪。昨日捞起一片, 眼见水榆钱渐少, 渐稀, 不知不觉间又是满坑碧绿了。后来,坑里又长出一片片半透明的 黏糊糊的东酉,许是蝌蚪在此孵化的吧,人们叫它“蛤蟆被”, 在水草裸子里浮动着,小鱼小虾就在里面愉快地游。
一场大雨,搅乱了水坑的平静。当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在水面 之时,家家门前已流出一条条小溪。小溪又汇成一道激流直奔村 头而去, 在水坑里一直冲出十几丈长浑浊的射线。水坑澎湃起来, 淹没了坡上的青草,直至将一棵棵岸柳包围起来。雨还在下着, 水坑平漕了, 便向一道之隔的洼浅地里溢去, 终于又将道路淹没, 与洼地连成一片。这时的村头, 已成汪洋,俨然一片海洋了。起风了, 荡起一轮一轮的水波,拍打着坑沿、大树, “嘭嘭”作响。大水 泡天时, 低洼之处已是大水封庄, 村庄成了一座座孤岛。举目四望, 水天茫茫,不着边际,一直到上冻,水还没有退下,村庄又被白 亮亮的冰雪包围起来。
村头有个水坑,村庄为之生动起来。春起柳树一发芽,孩子 们就手提弹弓,在坑边的柳树行子里,寻着鸟儿的叫声,蹑悄蹑 悄地拉弓瞄准。“噗”一声,一只什么鸟儿射落下来,不想“噗 愣愣”落在坑里,让孩子们好一阵懊恼。鸟儿们向北飞去了,孩 子们向母亲要一只缝衣针,用钳子夹着,在“泡子灯”(一种玻璃罩煤油灯)罩里烧红针尖,用钳子弯成鱼钩,再挖点小蚯蚓或 逮几只苍蝇做钓饵,到坑沿去钓鱼。虽只钓些擦边的“黄瓜鱼” 之类,却也乐在其中。一过端午,孩子们开始下坑玩水了。他们 在水坑里学会了“狗刨”,学会了凫水。热天里,坑沿上露着一 排小脑瓜, 一溜脚丫子“啪啪”打水, 直搅得天昏地暗, 泥浆满身。 半大小子们对水坑里的这点把戏早已不屑一顾,一溜烟跑到半里 外的陡河去扑腾了。燠热天气之时,鱼们纷纷浮在水面,仰着头 露出小嘴“吱嘎”叫唤,人们叫“咬籽”。那是气压低,鱼和人 一样呼吸困难,露头喘气。浮头的鱼越来越多。大点的鱼则露出 脊梁背, 狂躁地乱游, 时而跃出水面, 又“啪”一声摔下。再一看, 水坑就像开锅一样, 跳上翻下的鱼越来越多, 坑里到处水纹凌乱, 戛然有声。这时节有人就嚷起: “东坑‘翻庆’咧! ”于是人们 一个接一个跳进坑里,筛子抄,小网捞,甚至徒手就可捉到鱼。 闹闹哄哄的人们,在水里趟来趟去,水越发浑了,鱼被呛得撞来 撞去,到处都是露着头张着嘴的大鱼小鱼。有个成语叫“浑水摸鱼”, 它本意也许就是如此这般吧。“翻庆”这天,家家都熬鱼,满街 飘着鱼香味。陡河亦有“翻庆”的时候, 闻风而至的人们追南逐北, 小鱼小虾不在话下,几斤,十几斤重的大鱼也纷纷人彀。
至于村里人在坑边脱坯,在坑水中呕麻剥麻,已是天干物燥 的时候,坑里坑外又是一番忙碌景象。到了冬天,水坑结了冰, 又成了孩子们的世界。
沟
沟,垄亩间的浅沟,三五尺,六七尺,深浅不等,是田间的 排水通道。许多田间沟是祖上就有的,年深日久,沟沟棱棱长满 密丛丛的芦子(一种矮苇) ,也有合作化时期陆续挖的,沟里沟 外也已荒草离离, 那些被逐出田垄的野草, 在这里无忧无虑地生长。 幸亏有了许许多多的田间沟, 那些野枸杞、老鸹瓢、狗赧(野葡萄) 才没有绝迹;那些“窜鸡”、“挪挪”(一种野鸟)们才有了栖身之地。
除非大旱之年,无论冬夏,田间沟里总是有水。许多沟又是 封闭的,雨下得多了,沟里便蓄满了水,虽大都宽不及丈,但纵 横交织,一块块田地仿佛在水中浮荡。给人的感觉,就是地里到 处有水。沟满壕平时, 田间小路被水截断, 路径不熟的, 绕来绕去, 也绕不出水的包围。
那时,任何一条沟里的水都能喝。下地干活的人口渴了,就 近来到沟边, 把水皮上漂浮的草叶轻轻划拉到一边, 就可以喝了, 虽有点腥味, 也照样解渴。有时正喝着, 身后有人提醒道: “哎, 别喝,这沟里爬过长虫 ——你看,这草棵子里还有长虫皮! ”喝 水者一激灵,捧水的手就撒开了。人们都知道当地长虫没有毒, 可是想到那家伙从这里蜿蜒爬过,那水也就不想再喝了。有的人 不在乎这些,脑袋一晃,说: “长虫爬过怕什么,咱们庄的干巴 和尚还吃长虫呢! ”干巴和尚是村里的光棍汉,小时候,曾见他 脖子上围着一条蛇, 在街上走来走去, 吓的小孩子“哇哇”乱叫。
自古旱涝无常。而发水的年月记忆尤深。雨下多了,许多庄 稼泡在水里, 若赶上阳光暴烈, 积水被晒得温吞吞的, 时间一长, 庄稼就奄奄一息了。这关节,田间排水沟就显得尤为重要。但洼 地积水过多时,往大沟(比田间沟宽阔的排水干渠)排水,也并 不简单。我经历过一次这样的排水过程,今天想起来,还让人惊 心动魄。
那一年,暴雨成灾,地里到处都是积水。那天早上队长派我 和几个壮劳力一起到村东南的洼地放水。大雨刚停,我们趟着泥 水,大体找到那片洼地的位置,小心翼翼地站在高阜之地往前一 看,只见已经甩穗的玉米在水中东倒西歪,垄间的豆子已没了踪 影,稍远处的高粱穗子快要垂到水皮上了。洼地南边是一条人工渠, 平日里浅浅的流水无声无息,此刻已是怒涛滚滚,那是上游放下 来的水,还在上涨。好在渠水还低于洼地,不然这片地就彻底没 有指望了。
我们的任务是将这渠坝挖开一道口子, 让地里的水泄入渠中。 我们几个人分成两拨,站在堤上面对面开挖。那个时候,洼地的 水已将堤坝泡了一天一夜了,坝基已被泡软,一处坍塌,漫无边际的积水立时就会向开口处呼啸扑来。因此,我们都加倍小心。 快挖透时,领头的一声吼叫,我们赶紧向两边跑开。站在堤上, 就见堤外的积水涌来荡去,几涌几荡,就从我们中间冲开一道口 子, 那水顿时汹涌起来, 以不可阻挡之势冲进干渠。到中午时分, 地里的水已大部退下,那些高粱玉米都像大病初愈的人,黄瘦黄 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