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生灵
野草纪略
野草和庞大的植物家族一起,处于地球生物链的金字塔底, 它们承接太阳的光辉,将生命的火炬依次传递给其它生物种群, 从而养育了全球所有的生命,包括我们人类自己。
无论生长在哪里的野草, 都有一种顽强保持自我的坚韧品质: 不须人的庇护,而独自生长;不依赖外界施肥,而卓然自立;仅 仅依靠自身的力量, 就可在自然界中繁衍不息, 如果没有人的干预, 它们可一直铺展至海角天涯。野外荒火虽有燎原之威, 但大火过后, 它们“春风吹又生”,反而愈加健旺。人踏车碾, 虽能使其匍匐一时, 但稍事休整,很快又抖擞精神,傲然挺立。旱涝蝗雹,可将大片 草原败落枯萎,甚尔奄奄一息,但在坚持与忍耐中,野草总是重 焕生机。既使小行星撞击地球以及严酷的冰河时期,大多数物种 灭绝之时,野草也没有绝种。好象自它们出现之日起,还没有任 何力量可以让它们屈服。
在农村, 最普遍最平凡的就是野草了。路旁、河边、田埂、垅间、 道沟乃至陈年老房上,到处长着野草。我曾突发奇想,欲走遍县 境,数一数全县——从渤海湾到京山沿线——究竟有多少种野草, 但终未实现。一天我沿着一条杂草蔓生的小路散步,一种一种地 辨认:拉拉秧、茅子草、节骨草、竹叶青、车前子、酸溜溜…… 知名与不知名的,大抵数到三十几种吧!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 家乡的大平原上究竟有多少种野草。查书,查不到,请教老农、 老师乃至农业部门的官员、技术人员,没有人说得清,也没有人 想过这件事。我总觉得这是一种遗憾。因为,在漫长的岁月里, 农村的人们几乎都是在野草的恩泽中长大的。它们带给人们温暖,以其纤弱的身躯装点过贫寒的乡村。我们实在不应忘记它们,而 我只能记下区区几株。
艾 子
艾子,又叫艾蒿,棵、茎、叶形状都像菊,只是无花,叶子 像挂了一层霜,略显灰白。细叶的叫火艾子,香味浓烈;宽叶的 叫水艾子,香味散淡。艾子生命力极强,在道沟、河堤、坟地随 处可见。山区则更多,常常一堆一簇,漫山遍野,远远地就透着 一种酸涩的清香。农家院里也多有栽植——从野外或邻家挖回几 棵,随便摁进土里,几天就支楞起来。夏天割过一茬,很快又长 出新枝新叶。它们的根在地下可从坚硬的砖石缝隙间钻出来 , 转 眼又是一片葱绿。
平日,艾子静静地生长在田野、山坡和院落,仿佛被人们遗 忘了。到了端午节这天,艾子陡然身价百倍。这天家家包粽子, 吃红皮鸡蛋,在大门上插艾子和桃枝,以驱邪避瘟。
有的地方有出太阳前插艾子的习俗,因此,院里没有栽种的 人家就要起大早到地里去采, 这件事多是孩子们去完成的。这天, 熹微的天光刚刚在幽暗的树梢上渲染,咚咚的脚步声便敲响了黑 黝黝的街道。孩子们你呼我唤,结伴走向田野。陡河一带则不讲 究这些,早上将艾子插于大门的一侧即可。端午节,也可以说是 艾子的节日,这一天,村村寨寨满街都是艾子的清香,这些平凡 的苦艾,从此便担负起驱病逐瘟的重任。在乡下,没有哪一种草 像艾子这样神圣了。
夏天一场透雨浇过,艾子就猛往上窜,并以不可阻挡的气势 向周围蔓延。到了秋天, 人们把它割下来, 拧成一根根的“火绳”, 点燃后浓浓的略带苦味的烟雾便将蚊虫驱到户外。夏夜,人们在 场院、街上纳凉,也常点这种火绳。在慢慢散开的烟雾中,大人 们摇着芭蕉扇,讲今道古,孩子们围着场里柴禾垛捉迷藏,时而 围着纳凉的大人转圈追逐奔跑。火绳慢慢燃尽了,大人抬头望了望满天星斗,说一声: “三星快晌午了”,便带着艾子的余香, 招呼孩子们回家睡觉了。
苇
陡河沿岸,最为壮观与人关系最为密切的草当属芦苇。
说它壮观,是那里苇田之广阔,苇草之繁茂,是其它沿海平 原所少见的。自陡河中游以下直到渤海湾,方圆百里可说是苇的 世界。来到这无边无际的苇海,遥望天“海”茫茫,倾听苇叶在 风中窸窣作响,恍若置身“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塞外草原, 那首北齐人斛律金所唱的敕勒民歌就会在耳边反复回荡。只是那 芦苇越长越高, 越长越密, 慢慢地唯见头顶白云飘行, 而不见“牧 马频来去”的清雅景致了。
于是,苇荡也就益发辽远而荒蛮;于是,就有了产生于荒蛮 的传说,比如苇神。据说,一个外乡人途经苇泊,在没人深的苇 丛中迷了路,茫然四顾,到处是高墙一般密不透风的芦苇,再也 辨不出东南西北。正自徬徨间,从苇棵子里走出一位花白胡子的 老人。老人说跟我走吧, 外乡人就跟着他拨开苇丛往前走。顷刻间, 荒草掩没的小路就清晰起来。外乡人一回头, 老人不见了。人说, 那老人就是苇神。
古老的传说带着荒莽的神秘一辈辈传下来,与那铺天盖地的 芦苇一起汇入苇乡人们的生活。那些传说构成了这里生动而久远 的民俗文化,那取之不尽的苇草,则成为陡河两岸千家万户须臾 离不得的宝物。
是苇草,为这方土地上的人们遮风挡雨,构建了古老的农业 文明。陡河沿岸, 几乎家家住的都是草房, 房屋四周山墙土坯堆垒, 屋顶盖着厚厚的苇草。这种草房冬暖夏凉, 是这一带典型的民居。 全县有几十个村庄的名字都有“泊”、“港”等字, 走访村里老人, 说是先祖来此多沿河临泊而居。水为生命之源,泊内苇草则为结 庐所用。故而,这里的人世世代代都是在苇草的荫庇下长大的。
那一间间茅屋草舍,也就构成了陡河流域古朴而凝重的风景。少 时看过一幅画,至今难忘 ——茫茫旷野,大雪纷飞,一老人躬身 走上一架高高拱起的木桥,前方几间草舍在风雪中隐约可见,那 就是老人的归宿吧!每想起那幅画中“千山鸟飞绝”的意境,这 颗心就飞到我的小村庄。在那间低矮的茅草屋旁, 我年迈的父母, 曾多少次倚门而望,盼着远方的游子归来。
陡河畔的村庄,一般都有自己的标志。有的是一株冠盖如云 的老树,有的是几间古庙,有的则是长满艾蒿蒲苇的坨岗坑沼。 而那些高低错落的草屋还有草屋上的炊烟,才是一个个村庄的灵 魂。那屋顶上层层叠叠、斑斑驳驳的苇草,以及冬日屋檐下垂挂 的冰凌,让一个个村庄,在静谧中透露着让人忧伤的美丽。
我敢说,很少有什么地方的人像陡河沿岸这样,对一种叫苇 的草这样地痴迷,它们简直一直滋长到人们的心灵里。你看,房 顶苫的是苇草,铺炕的炕席、储粮的围席、盖锅的“盖天”、红 白喜事在锅上蒸饭熬菜扣锅的“铺箱子”,还有盖酱缸、咸菜缸、 粮食缸的缸帽子,全是苇草编的,还有包饺子压馅的菜篓、家人 四季不离的草帽……苇对故乡的贡献,可说是居功至伟。
孙犁在小说《荷花淀》中, 对织席女人那些温柔如水的描写, 在堤边织席子的飘逸灵动如诗如画的场景,曾让我心驰神往。多 年以后,当我亲眼见到家乡的女人苇编的情境,我忽然觉得,她 们一点也不逊于白洋淀的女人们,只是比小说中多了几分艰辛与 苦重。
那是一个初冬的傍晚,我在一个小村里无意中看到几个女人 在一起编“酱篷冷”。她们围着头巾低着头,坐在“蒲墩”(用 玉米皮或蒲草编的坐垫)上,麻利地起头,经纬互编。一根根苇 子在她们手里就像柔软的面条一样,任其横穿竖织。而最见功力 的就是抽头和折弯。只见那些苇子左压右拐, 仿佛中了魔法一样, 柔柔地划着一道道弯弧。不知不觉间,帽子一样的缸盖就已见雏 形……天暗下来了,她们点着灯,到屋里去编了。人说,这一编 就是大半宿。家乡好多女人都是苇编的高手,苇编的收入支撑着 一个个家庭。风吹日晒, 霜重露浓, 她们两手粗糙, 结满了厚茧, 裂开一道道口子。她们就这样编着、编着, 为了孩子, 为了家庭……
当花花绿绿的塑料制品涌入农村,人们纷纷涌入城镇的时候, 草编渐渐衰落了。还有那许多草房,也从人们的视野里不知不觉地消 失了。只有那些苇草仍然在草泊,在道沟里摇曳着原始的顽强。
蒿 子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这是南唐后主李煜的名句。中国 的竹帘已有千年历史了。陡河人家从很早就挂竹帘,而用得最多的还 是用蒿子打的帘子。蒿子也就这样进入了千家万户。
蒿子是野草中的精神旺壮者,伸展着剑兰般的叶子。有的只一 棵就伸展开一片,有的茎杆笔直,高可过人。丰南沿海草泊边缘一带 蒿草尤多,那里是芦苇与杂草的过渡地带,人迹罕至,蒿草长得肆无 忌惮。立秋过后, 蒿子长得结实了, 拣挺直的割回来, 打掉枝桠叶子, 晒干后就可以制作门帘了。
这种蒿杆打的帘子,当地叫作“门闸”。打门闸的承具,是一 个两竖一横的简单木架。将十几个麻线穗子各抻出一头固定在横木上, 另一头连同穗线垂下来,然后把蒿杆按一定尺寸一根根横着编串在麻 线上,一颠一倒的结一个网扣,就把蒿杆固定住了。在帘子的上中下 固定三道木夹板,上板挂钩,下板垂地,中板防飘。两蒿杆以蚊蝇钻 不进为距。因蒿子可自野外割取,不少人家自己动手用它打门帘。市 上也有出售的,虽不及竹帘耐久,但价格低廉。
家乡曾流传着一个农妇卖门闸的真实故事。有个农村妇女是个 打门闸的好手,她打出的门闸蒿杆选得粗细适中,麻线结实,网扣牢 靠。她小时候家贫没进过学堂,为了不乱账,她卖门闸是一块一块地 卖,每块三毛钱。有一次有人拿出六毛钱,要买两块。她说不行,三 毛钱一块,必须一块一块地买,买一块交一块的钱。那人一笑,就按 她说的办,先给了她三毛钱,买走一块,放在一边,再交三毛,买走 第二块。她的这种卖法受到人们的嘲笑,久而久之,这个农妇就被视 为愚笨的代表。但她的门闸质量好,卖得总是比别人快。慢慢地,乡 里人对这种愚不可及的卖法很少有人嘲笑了,这个农妇反被视为诚实的代表。
如今挂竹帘的已是很少了,蒿子打的门闸更是绝迹了,只有 那些蒿子还长在道沟、坝坎。草泊边缘的蒿子还是那样汪洋恣肆, 时而有一两只野兔从蒿草里窜出来,而后是久久的沉寂,留下一 片原始的荒凉。
蓑衣草
蓑衣草, 又叫茅子草。春起先长茎杆, 孤零零地窜到一尺多高, 然后结苞抽穗。穗银白色, 似单挺的苇穗, 抽穗后从根部开始长叶。 叶细长,三棱状,极柔韧,夏秋之际割下晾干,可编蓑衣,编一 件蓑衣需七八斤干叶。蓑衣里面编成菱形的网状结构,外面看去 则是一根根密密错落着垂下的呈鳞状的叶片,一层压一层。
蓑衣是农家必备的雨具。阴天时人们下地,往往用锄头挑着 蓑衣,下雨了往身上一披,雨不大不影响劳作,雨伞就不行了。 雨季外出,农人多背着蓑衣,下雨披在身上,既防雨,又保暖。 饲养处和看场的老汉, 夜里给牲口添草料与外出巡察, 也多披蓑衣, 以为御寒。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旷远静穆的意境让人浮想 联翩,但我从未见过在凝固的江河中披蓑垂钓之人。倒是在家乡 的小河涨水之时, 时见在靠岸的河水回流之处, 身披蓑衣的“遛鱼” 人手持遛网,水没腰际。手臂似有触动,便缓缓抬网,遛到的鱼 多是半斤多重的鲫鱼,也有鲇鱼和鲤鱼。从岸上看去,只见草帽 和蓑衣,似一个小小的草垛浮于水上。那情景,没有寒江垂钓那 般空旷寂寥, 倒有一番水乡的悠闲情致。那时河心的水在急急地流, 而回水处,河水却缓缓地往回里流动,再卷回来。不谙水性的人 是绝不敢下水遛鱼的,一般人站在那里望一眼河当间的湍流就会 眼晕。
蓑衣草,生于河滩、沟边、洼地,它的根像芦苇的根,一节 一节地在地下顽强地伸延,一棵蓑衣草的根可以伸出好几米。
蒺 藜
“大眼沙,茅子草,蒺藜狗子真扎脚。”这是丰南东部地区 的一首民谣。1970 年我在钱营地区几个村子参加“斗批改”时, 着实领略到它贫瘠得近似荒凉的意境。那里,从一个村庄到另一 个村庄,目力所及,都是平展的沙地。由于干旱,玉米、花生等 庄稼少有内地那种蓊郁的绿,只是稀疏的鹅黄,像奄奄一息的人 趴在地上喘息。有沟坨的地方长着稀稀落落的桑柳等灌木,在风 沙中摇摆着,更显得荒凉。
漠漠黄沙中,生命力顽强的是茅草和蒺藜。茅子草窄窄的叶 子如同一根针, 根子深扎地下, 灰白的花穗在烈日下强烈地闪光, 在与风诉说着干渴的同时,也倔强地显示生命的存在。蒺藜则贴 着地面, 不声不响地向四周伸展, 灰黄泛绿的叶子, 几乎视而不见, 浅黄色的小花简直微不足道。让人记住的是它的种子, 即蒺藜狗子, 踩在脚上,可以扎出血来。
蒺藜是沙地的“特产”,几乎遍及整个田野。耪地的人在地 头歇烟, 有时刚坐下去就跳起来, 那是蒺藜狗子扎破衣裤直刺皮肉。 小时候去割草,有时捋住一把草刚要挥镰去割,猛觉得手掌一阵 刺痛,不用看,那是混于草中的蒺藜狗子在发狠,赶紧瘟疫一样 甩掉它。
我常想, 蒺藜有什么用呢?在那些贫瘠的地方即使黄沙漫漫, 可那“大眼沙”依然承载着那里人们的世代生计;茅子草再单细, 划拢一起,也可温炕烧水。可蒺藜对人有什么用呢?难道它们来 到世间是专门来扎脚,给人留下呲牙咧嘴的记忆吗?
但蒺藜对人们的厌弃并不理会,依然在草丛中、道路旁生长 着, 以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蒺藜狗子在繁衍着, 并被人编进歌谣, 获得了永远的存在。难道只有对人有用之物才有存在的价值吗? 我忽然想,起码,它比任何一种草都更让我记得生活的艰辛。
马 兰
这是最美丽的野草,俗称马莲。生于田埂、道边,堤坝下打 水的码头盘子上长得尤为茁壮。它簇拥一团的叶子坚韧细长,及 至初夏,从暗绿的叶片中抽出一支支花挺,不久便绽开一朵朵蓝 紫色的花瓣,散发出淡淡幽香。
野草生命力顽强,马兰尤为坚韧。人畜践踏,车轮碾轧,只 能将它的叶片摁向地面,不知不觉间,又悄然挺立起来。即使歪 斜着身躯,也坚强地向上伸展,似一支支斜插的短剑,紧紧地拱 卫着它们共同的根。
中医学上马兰的叶和根都可入药,主治咽喉肿痛病等症,但 家乡的人们很少用它治病,而最普遍的是将它的叶子作为扎绳使 用。秋天将已长结实的叶子割下阴干,待到来年端午节,用水浸 泡后,用来捆粽子。苇叶的清香,马兰的柔韧,给端午节带来田 野的气息。夏天用这些浸泡过的叶子去绑上架的黄瓜秧,既结实 又不伤秧子。卖肉的则用它做捆扎猪肉的绳线,半斤八两,只需 一根。在割下来的猪肉上用刀轻轻划两下,顺着割口用马兰叶子 一扎一系,再麻利地用手一挽,就结成一个提手。拎着猪肉一颤 一颤地,那种沉甸甸、兴冲冲的感觉,是用塑料袋一装就往自行 车筐子里一塞绝对找不到的。
马兰长在沟旁道边,田垅里没有它们的踪影。它根系发达, 但很少旁逸斜伸,不像别的野草那样向四外贪婪地抢占地盘,与 庄稼争水争肥,它只在人们不留意的地方悄悄生长。它的叶子绿 得有些发灰, 不引人注目, 花色乃至香气都是淡素的, 就像蓝天, 在头顶广阔地延伸,可我们却常常视而不见。
不知什么时候,马兰也成为绿化城市的一种点缀,但多是在 边边角角的地方, 很少有人为它浇水, 可它的花又常常率先开放。
不知家乡田野路边那些马兰还在默默地开花吗?也许,连那 些小路也早已被岁月的浮沙湮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