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菜是大自然的慷慨赐与。风调雨顺时, 它们点染于田埂垅间, 偶尔被荷锄而归的农人摘下几株几缕,于是粗茶淡饭中有了旷野 的清新。荒时暴月唯野菜抚慰辘辘饥肠,田间有一株野菜,人们 就有一线生机。在此记下几种曾与农家密切相关的野菜,以期不 要忘记它们,不要忘记那些岁月。
马齿苋
家乡叫马荇菜,这是平原上最常见的野菜。茎叶多汁,叶呈 卵形, 花开黄色, 碎小。草丛中与众草争辉, 庄稼地里则丛丛铺展, 浓密处匍匐地面。马荇菜生命力非常顽强,沙、碱、黏质土都能 生长。锄地时被连根铲起, 弃于田埂、空地、道旁, 即使烈日暴晒, 几天不会干死。一遇雨水,茎叶又支楞起来,根须又扎入土地, 没几日又葱葱一片了。
马荇菜曾为贫瘠的农村立过大功。生产队时候家家都养一两 头猪(那时养猪只是零钱凑成整钱,唯猪粪交队计工分,不养猪 就吃亏) ,猪们也苦,没有时下这样那样的饲料,人们便将马荇 菜一筐筐、一袋袋挖回家中,切碎掺以少量糠麸,放进大锅里边 搅边煮(这叫揸猪食) ,烧两个开即可。猪们就靠它撑起肚扇。 那时没有添加剂什么的, 猪长得慢, 可喂马荇菜的猪肉比现在的香。 谁家煮肉,半趟街都飘着浓浓的肉香。马荇菜一时挑多了,就放 进大缸里,发酵后照样喂猪。
马荇菜洗净用开水焯后,攥干以酱油蒜汁凉拌或直接火炒或 焯后晒干包馅,家家都吃过的。粮食紧张时,几个玉米饼子,半 盆马荇菜就是一顿农家饭了。
马荇菜是艰苦年代农村食物链上最基础的一环,只要这一环 不断,无论天塌地陷,吃苦耐劳的乡亲们都能依靠它挺过来。唯 三年困难时期,包括马荇菜在内的凡是地里能吃的野菜几乎全部 被挖光了,人们也就陷于苦难之中。
听说毛主席的日常四菜之中,就有马齿苋。马齿苋也是为革 命立过大功的。可直到现在仍不知这种野菜缘何以马齿名之。
黄西菜
生长于盐碱地, 针叶, 味微咸, 常呈蓬状, 一丛一簇, 草泊、 沿海尤多。尤其是海边盐卤之地,几乎所有的草都无法生存,唯 有黄西菜在那里孤傲地坚守着。在滩涂边缘,它们一株一株艰难 地存在,那是荒滩上唯有的绿色——那绿色很快地就被咸咸的海 风吹黄了,但那毕竟是生命的色彩。滩涂以远,渐次浓密起来, 在苦咸苦咸的坨沟、路旁, 一片片地生长, 夏天绿花花地蔓延着; 秋天,茎叶开始变红,远望红彤彤一片,那景色只有南方浅海中 的红树林可以比肩。海边人家的院子里种什么都长不好,干脆留 下黄西菜,也成一园景致。
采来嫩黄西叶, 用手轻揉, 揉去咸水后包馅, 或开水焯过凉拌, 味道之鲜,没有任何一种野菜可比。秋后,黄西菜将海滩荒泊染 成一片绯红。割来几捆,置于空场,晒干后轻轻敲打,小小的籽 粒便飞蝗般蹦出来。将它们撮一把放于掌心,只是一个个棕褐色 的小圆点。将黄西菜的种子拢来, 簸去土粒草屑, 碾成面做成发糕, 海边人叫“黄西板”,掺入高梁米蒸作干饭, 则为“蛤蟆吞蜜”, 从这些名称中即可想见它们的独特和浓香。但不管怎样加工,那 海边特有的微咸的味道, 总让人想起辽远的大海, 想起荒凉的草泊, 还有从那些地方传过来的古老的传说。
野 蒜
野蒜,俗称斋蒜,叶细长如茅草,蚕豆般大小的蒜头,一丛 丛长在垅沟、田埂、坟地里。清明前后,园中青菜和地里的其它 野菜还不见踪影,野蒜就和早春的麦苗一起绿意盈盈了。关于野 蒜,印象最深的是在清明节。这天一大早,族内的男子到坟里填 坟祭祖。填坟没有孩子的事, 我们这些半大小子就满坟地找野蒜。 找到一篷就用板锹去挖, 挖出蒜头, 抖掉上面的土, 放在嘴里就咬。 其实并不是那么爱吃,满地疯跑恣意玩耍才是最大的乐趣。大人 们填完坟后,每人发两个烧饼,大家就围坐一起,野蒜就烧饼, 猛吃一通。这叫“吃清明”(买烧饼的钱是各家凑来的) 。有族 产坟产的,则丰盛得多。届时举族欢聚,远走他乡的族人也会按 时赶到,在同族的宽敞之所排摆宴席,彼此嘘寒问候,商量来年 清明祭祖之事, 其乐也融融。而对穷孩子来说, 两个烧饼已足矣, 何况还有那些快乐的野蒜。
说到野蒜,还有一个辛酸的故事。说的是有个卖鱼的汉子, 从草泊里担鱼到内地叫卖,靠两只脚板往来奔波挣几个辛苦钱, 养家糊口。有年发大水,庄稼颗粒无收,草泊通往内地的道路也 被水阻断。那天,他挑着两半筛子腊头鱼(河豚)趟水踩泥,走 到一片坟地时,疲累已极,放下挑子,倒头就躺在草丛中。坟圈 子里野蒿没人,四周死一样寂静。他仰面望着惨白的太阳,想着 嗷嗷待哺的儿女和满脸菜色的妻子,而他只有这卖不掉的两半筐 河豚。一种绝望的情绪乌云一样笼罩下来,一个可怕念头闪电般 掠过脑际——把河豚挑回家, 一家饱餐一顿, 然后……他心一横, 霍地站起来,忽然看到脚下长有一片野蒜,刚下过雨,一拔就是 一撮子。于是胡乱拔了半筐,一起挑回家中。
到家后,他强装笑颜,说这河豚是挣下来的,一家人可以吃 个够。汉子卖鱼多年,家里顶多吃点卖剩下的鱼虾,从未舍得吃 过河豚, 妻儿一听自然高兴。这天晚上, 半锅河豚, 一桌子野蒜,被这一家四口吃得干干净净。汉子催促妻儿早早躺下,他一个人 在院子里叭嗒叭嗒抽烟。他不敢想明天一早家里那幕惨景(河豚 有毒,不加处理,食后无可救治) ,回到屋里,摸摸孩子的头, 默默偎在妻子身旁……可第二天早晨,这一家子安然无事。原来 是野蒜解了河豚的毒。
从此,陡河沿岸人家对野蒜便另眼相看,即使长到田里,也 不轻易锄掉。
人荇菜
人荇菜, 长柄, 叶椭圆, 茎高可达数尺, 绿色小花簇拥成穗状, 种子黑褐。平畴沃野锄镰未到之地以及荒丘野场, 常一片片生长, 在其稠密之处,别的野草几无立锥之地。河畔、道旁则与众草比 赛般地上窜、伸展、蔓延,尽展生命的汪洋恣肆。
无论城乡,人荇菜都是脍炙人口的。以其嫩叶加少许佐料、 虾皮包成的玉米面饽饽可谓一道美味。
春起,嫩嫩的人荇菜闪着油亮的绿光。天清气爽之时,常见 三三两两的姑娘媳妇挎着篮子到野外,到水边去采人荇菜。在那 样的融融春光里,望着她们轻盈的脚步渐行渐远,那些古老的诗 句就分明地在耳畔轻摇: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 瑟友之……”一位姑娘在河边采摘荇菜的古老画面,就随着这反 复吟唱益发清晰而明丽, 随即遥远而朦胧起来……哦, 这“荇菜” 可是人荇菜吗?找来词典一查, 说那是菱角草、金丝荷叶什么的, 不觉有些失望。家乡的人荇菜虽没有那美丽的歌谣,但它们在田 野里,在家乡人的心里世世代代地生长着, 奏鸣着一首无声的歌谣。
附记:
挑野菜曾是农家不可少的一项活计, 大人们要到生产队上班, 挑野菜就成了那时孩子们必做的“家庭作业”。从草儿泛青到秋 叶枯黄,回到家放下书包就要挎上篮子,到地里挑野菜。春起,村庄周围马齿苋刚放开叶子,就被人掐走了,挑满一篮子要走好 多路。为了多挑一点,有时跑到离村几里外的地方。夏天,庄稼 长起来了,就在密密的庄稼棵里钻来钻去……
农村孩子大部分课余时间就这样在地里转悠。胳膊肩膀常被 高梁玉米叶子划得道道血印,趟水跨沟弄得泥猴一样,阴天时在 青纱帐里半天不辨路径。但挑野菜也有乐趣,不仅可以在田野里 撒欢,还可以在麦行子里下夹子打鸟,可以到小河里玩水,而且 还有一个秘密。那时,家里粮食紧巴,在家喝两碗稀粥,在田野 转悠、玩耍, 几泡尿肚子就空了。但一看野菜尚不盈筐, 不能回家。 低着头两眼飞快一扫,见附近无人,便闪进玉米地里,蹑手蹑脚 地掰下一个青棒子,剥去青皮就啃将起来。若在白薯地里,瞅准 秧子下面的垅背上有裂纹之处, 四顾无人, 飞快地抠出一块白薯, 用手胡乱抹几下,就往嘴里塞,直吃得满嘴泥浆。边嚼边把扒开 的土坑填好。这时, 田野静悄悄,掰玉米轻微的“咔吧”声转眼 就被风吹散了。白薯秧子也恢复了原状,青蛙还是那样时不时地 叫几声, 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抹抹嘴, 又在地里转了一阵子, 看看筐快满了,小肚子也鼓鼓的了,就用脚踢着土坷垃,哼着自 编的小调回家了。
后来和同学们谈起这些往事,彼此哈哈大笑。原来这是许多 孩子的共同的秘密。那秘密被捣蛋鬼们简直发挥到了极致——有 的将青玉米棒子带皮插进地里,周围拢起枯草,点火烧食;还有 的拔几撮花生,连着秸子一起烤,说那味道美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