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树
              在我的家乡一带,每个村庄都有老树。有的年深日久,主干 枯槁中空,枝桠依旧绿叶簇拥;有的冠盖如云,浓荫蔽日,成为 村庄醒目的标志。游子还乡,离村子很远就看到这些老树,禁不 住热泪盈眶。夏日闲坐, 在一片荫凉之中, 老人讲述着陈年旧事…… 这些树就是村庄的历史。
              可惜,村子里的老树一棵又一棵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有 的毁于雷火,有的锯为桌椅,有的砍作房梁,有的被填进“小高 炉”……再大再老的树, 在锋锐的刀斧面前, 又算得什么呢?于是, 故乡的老树,就只能在记忆中蓊蓊郁郁了。而刻在老树褶皱里面 的那些事情,多已散落了。
古 柳
              陡河西岸董各庄段的河堤上,有一棵两人合抱的柳树。树皮 被风雨剥蚀得斑斑鳞鳞,不知何年遭雷击,主干分杈处裂开一个 大疤痕。然而却是满树苍翠,粗大的树干一直伸到河中央,无数 枝叶在风中摆动,仿佛诉说着陡河的由来和古老的传说。大树北 面百十步远,有一座建于清代的石桥,那是这块土地上最有名的 一座桥。水从桥闸下泻,轰轰然,入夜声闻数里。
              让这棵老柳出名的是一个传说。
              传说有一个赶马车拉脚的车把式,往返于县城和石桥一带。 一天傍晚,一个精神矍铄的矮老头从县城搭上了这辆马车。谈话间,车把式知道这个矮老头在北京开着珠宝店,老家就住在那棵 老柳树附近。马车在夜路上奔驰,转眼间车把式就望见月光下那 株朦胧的老柳树,识途的老马不待吆喝便向北面的石桥拐去。矮 老头见状忙喝一声“吁—— ”,嘎然一声,马车停在了柳树下。 矮老头说:  “不用过桥,就擦着这棵老树往前走。”往前走?前 边不就是一丈多高的河堤,堤下不就是黑沉沉的河水吗?车把式 不禁怔住了。一抬头, 忽见前面青堂瓦舍, 灯火通明, 人影幢幢。 正自狐疑间,矮老头已在马屁股上轻轻一拍,那匹老马便昂头拉 车向河堤奔去。说也怪,车过高陡的河堤,竟如履平地,堤下河 水踪迹皆无,灯火阑珊处分明是一个高大的门楼。车到门楼下, 矮老头飘然下车,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豆粒递与车把式:  “伙计, 搭了你十几里的车,无以相谢,这几棵黄豆你带上吧。”车把式 疑惑地接过来,抬头一瞧,矮老头已迈进门坎,旋即两扇钉着铆 钉的红漆大门阗无声息地关上了。车把式愣愣地望着矮老头消失 的背影, 不知不觉间, 马车已到了对岸熟悉的道路上。回头一瞧, 河堤如一条长带横着,对岸的老柳树依旧影影绰绰。
              在回家的路上, 车把式想, 今天这事邪了, 明明马车跑上河堤, 下到河里,那片灯光和门楼又是怎么回事呢?这个小老头究竟是 什么人呢?再说, 坐车你就坐吧, 送一把黄豆有什么用呢?想到此, 就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黄豆,看也不看,随手抛在路边。
              第二天,车把式赶着马车又来到河边, 见堤上堤下站着不少人, 纷纷议论:“看那,车是从这大柳树旁上的河堤 ,看这车印!”“奇  了,这马车怎么能从河里赶过去呢, 这里河水少说也有一丈深……” 车把式停住马车,上前观瞧——可不是,两道车辙擦着大柳树从  河堤上轧过,径直通向河水,又打对岸爬上来,清晰地通向街里  的土道上。他蹲下来又仔细看看那车辙, 慢慢站起来对众人说:“老  少爷们,不瞒大家,正是我昨天夜里赶着马车送一个矮老头,从  这里下的河! ”人们纷纷围拢过来,他就把昨天夜里的事情学说  了一遍。人们半信半疑,但车辙上清晰可见的带花与马车胶皮轱  辘上的花纹一模一样,地上车印带花的缺漏处与轱辘上火补过的  尺寸和形状别无二致!人们都感到不可思议,车把式猛然想起矮  老头还送给一把豆子,下意识地摸了摸了衣兜。车把式的手忽然停住了, 手里分明捏着一粒凉凉的、硬硬的东西。他慢慢抽出手来, 眼前立刻光华四射,那竟是一粒珍珠。他连忙把兜里翻了个遍, 但只有这一颗,懊恼得连连顿足:  “那老头送我一把,只剩这一 颗了! ”听罢车把式的讲述,人们也为他惋惜,有人说,这个车 把式只有这一颗珠子的命。
后来人说,那矮老头叫王科理,是陡河里的神龟。每次陡河 发大水,他都在水头上引导洪峰下泄,若仔细看去,河中间的水 流比河岸还要高出一掌,乡里人叫“发尖河”,那就是王科理在 护佑着不让洪水破堤。
              从此,河边这株老柳树也就出了名。在老柳树下,老人们向 孩子们一遍遍地讲述这个传说,孩子们听腻了,就从树下扑通扑 通跳到河里,一眨眼就游出老远。
药 榆
              家乡小村南五里许有一片坟地, 占地不下三四亩, 人迹罕至, 蒿草丛生。在累累荒冢间有一个石砌的亭子,那是村上一位带发 修行的老者, 在莲花缸里坐化之后, 连人带缸埋到这里, 砌于亭中。 经年累月,这个石亭也就披上了神秘的色彩。石亭旁长有一棵高 大的药榆树,庞大的树冠笼荫半亩有余。田野中本来树木就少, 这棵药榆更显得高大,鹤立鸡群般矗立着。
              一个石亭,一株药榆,使这片坟地成为方圆十数里最为诡谲 的地方。坐化着老道的石亭,虽历经百余年,猛然看到还给人一 种冷嗖嗖的感觉。那棵药榆树上, 则住着一种叫“哇子”的大鸟, 捕蛇为食。能吃蛇的鸟,让人肃然起敬,又有几分凛意。何况它 们都住在荒丘野冢、荆棵蒿莱之间。
              下地割草时,我几次想到那片坟里去,看看那石砌的小亭里 究竟有没有莲花缸,药榆树上那吃蛇的鸟有多大。可每次走到坟 地边缘,见坟场里草木丛深,阴气森森,就踟蹰不前了。那是一 个放秋假的日子吧,我和两个伙伴同行,才互相壮胆,走进那片坟地。我们拨开草丛,绕过一个个坟包,先来到石亭旁。三个人 在一起,胆子大多了,我第一个鼓足勇气贴着亭子上的小窗口往 里瞧(那上面原有玻璃的,那时只有空的窗洞) ,黑洞洞的什么 也看不见,一想到那个老道就坐在里面,心里一阵害怕,赶紧离 开了那个窗口。那两个伙伴也和我一样,只伸着脖子往窗口里扫 了一眼,便都迅速走开。来到药榆树下,我们仰脸往上看,始终 没有看到“哇子”的踪影, 只有无数叶片在风中擦擦响,  “哗啦、 哗啦啦”,这响声更让人感到坟地的荒凉。看着看着, 风大了起来, 只听树上一片喧哗,仿佛满树黑森森的叶子都在叫喊。我们心里 发毛,赶紧快步走出坟地,从此就再没有进去过。
              后来听人说,这种鸟是鹰的一种,昼伏夜出,  “哇哇”的叫 声似老鸹。我就想,“哇子”就因此而得名吧,可惜一直没有见 过这种吃蛇的鸟。在别处也再未见过药榆。药榆的枝叶与一般榆 树无异,只是叶子略小而密。
              多年以后,村里一位老人又让我想起药榆树。这老人是庄上 打黄鼠狼的高手,每年下头场雪便在地里下夹子,多有所获。有 一次见到老人,随便问起打黄鼠狼的事,他说早不打了。我问为 什么,他摇头不答。后来听村里人说,有一年秋后,他在那棵药 榆树下正埋着夹子, 忽听树上有轻微的叹息声, 细一听, 又没有了, 只有树叶哗哗地响着。隔了一会儿,那叹息声又隐隐传来。老人 怀疑那是黄鼠狼的幽怨之声,从此罢手不打了 ——也许仍是风在 响,树叶在响,可老人从此再没有打过黄鼠狼。
              荒野丘坟,人迹罕至,这棵药榆树便成为陡河沿岸这一物种 仅存的硕果,在后来的平坟运动中,连同那个石亭一起被毁了。
 
老 槐
              上小学时,学过一篇采槐花的课文,写孩子们采集槐树花支 援前线的事情。书上说,八路军的军装就是用槐花染的。课后老 师带我们到村里村外采摘了不少这种淡绿色的小花。为区别那种生长迅速、芳香浓郁的“洋槐”,这种槐树当地叫“本地槐”, 花谢后垂下一串串豆荚。唯其生长缓慢,碗口粗的本地槐就有 百八十年的的树龄。
              我读小学的邻村有一棵郁郁葱葱的本地槐,村里人讲,这棵 树是先民从山东枣林庄迁来在此建庄时栽植的。也就是说,四百 多年前这棵树就站在这里了。抗日战争时期,人们在树杈间搭上 一块木板,这棵树就成了村里的瞭望哨。镇上的鬼子一出动,在 树上就看到了,放哨的立即报警。这棵树是为村里立了功的。我 读高小时,它还是绿意盎然,每年夏天都绽放满树的花朵。村里 通电那年,架电线时北边的树框被锯掉了,留下了巨大的疤口, 从此这棵原来三框鼎立的大树便失去了对称而向北斜逸,给人一 种立不稳、随时可能倾倒的感觉。后来另一枝干也干枯了,光秃 秃的伸向天空,但尚存的枝干仍顽强地长出苍翠的绿叶,像一个 老人用他布满褶皱的独臂遥指太阳升起的地方,给人以深奥的启 迪。
              老槐毕竟是老了,渐渐被人淡漠了。殊料因一口井,这株老 树又引起人们的兴趣。那是树下一口废弃的老井,井沿上长满了 荒草。有一年,忽然传出这口井出了圣水,闹得四里八庄沸沸扬 扬,人们纷纷到那里去取圣水, 母亲也跑去打来一瓶。父亲说别喝, 那口湿井里长虫、蛤蟆什么都有。就这样,母亲跑几里路讨回的 圣水在屋旮旯放了半年之久,后来连瓶一起扔掉了。
              树下老井出了圣水,这棵老树也自然被奉若神明。来讨圣水 的人都冲着这棵老槐树烧香,树下整日香火不断,烟雾缭绕。可 那老树却是日渐干枯,终于死了。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雷电交加, 大雨滂沱。一声惊雷滚过, 老槐树竟自燃烧起来,雨水都没有浇灭,几里外的人都看到了腾 起的火光。上岁数的人战战兢兢,说这些年村子里平平静静,都 是老槐树保佑的,这回可要遭殃了。年轻人说全是取圣水的人用 烟熏的,把树熏干了招的雷。不管怎么说,一种不祥的气氛在悄 悄蔓延着,人们时刻担心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但此后村子里依旧是平安无事,只是“文革”开始的时候, 有个村干部上了吊,但发现得早,放下来救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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