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对麻雀
              每年春天,候鸟一群群飞来,又陆续飞走了,唯有麻雀与故 乡厮守着,无论严寒酷暑,它们总是在树林中、田野上、村子里 飞来飞去。许多农村孩子听到的第一声鸟鸣大概就是麻雀的唧喳, 逮麻雀更给孩子们带来许多欢乐。
              冬天,在雪地上扫出一块空地,用木棍支起一只筛子,下面 洒一些米粒,木棍上系出一根绳子,人远远地躲在当屋、树后或 柴禾垛旁。待麻雀到筛下啄食,一拉绳子,筛子倒地便可扣住一 两只。
              夏夜,成群的麻雀在野外栖息,冬日,天一黑就飞回村子, 落在房檐、柴屋、猪圈的檩架上,这是照麻雀的好时机。照麻雀 最好是两个人结伴,一人打着手电进行搜索,手电光照到麻雀, 便定定地照着,这时被光线罩住的麻雀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另一 人搬来梯子, 轻手轻脚爬上去, 用手一抓, 一只麻雀就捂在手里了, 这时它才“喳喳”地惊叫。我一直以为麻雀和人一样,夜里眼睛 被强光一照,看不清东西,才被捉住的。后来,从一篇科普作品 中, 方知道麻雀眼睛到夜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即使有强光射来, 眼前也不过是白茫茫的——原来这就是早就知道的“雀盲眼”, 明明有个“雀”字,可从未探究过。
麻雀在屋檐的缝隙中掏洞穴居。春暖花开时,是麻雀的繁殖 季节, 瞅准麻雀往里叼草棍、羽毛的地方, 那里就是它们的窝口。 悄悄爬上去,屏住呼吸,有时能听到小雀唧唧地叫,但掏小雀就 得小心了。听大人说,手伸出去,窝里暖和的就是小雀,若是凉 丝丝的, 要立马缩回手, 里边有长虫。瞅着麻雀从窝里飞进飞出,孩子们心里都长了草,登着墙头或搬来梯子,蹭蹭地就爬上去。 掏出的幼雀大多羽翼未丰,嘴边还带着黄色,有的干脆就是热乎 乎的还未睁眼的肉蛋蛋。也有掏出雀蛋的时候。不过,再胆大的 孩子手伸进雀窝的刹那,心里也是胆突的,生怕一手抓住长虫。 于是,就按大人讲的,紧闭着嘴巴,试探着把手伸进去。
从窝里掏的幼雀可以喂熟,手一撒,飞到小树上,在头顶绕 一圈,一招手或呼唤一声,就又飞到你的肩头、手上。可是成年 麻雀是喂不熟的,逮住它绑住一只腿放到屋子里,它会不顾一切 向着窗户扑去,以为那是天空和自由,结果一头撞在玻璃上,重 重地栽下来。一拉线再逮住,你会觉出它的心脏在急速地跳动, 放开手,它向着窗户又一次一次地撞击,直到筋疲力尽。放进鸟 笼里,它会不吃不喝,直到死去。在鸟类中,麻雀也许是最渴望 自由的鸟儿了。从被人捉住的那一刻起, 它就高傲地选择了死亡。 我小时候逮住过不少成年麻雀,从未养活过一只。
              让我对麻雀肃然起敬的是一次风雨之后。那是三十多年前暑 假的一天,我因事留宿县一中,那原是一个国民党旅长的深宅大 院。学生们早已放假回家了,往日喧闹的校园一片寂静。那天夜 里风狂雨骤,翌日清晨,我在院子里溜达,忽见一棵大杨树下有 许多被雨淋湿的麻雀,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奄奄一息,不用说, 这些麻雀一定是夜里被风雨从树上打落在地的。其中有一只幼雀 扑腾着翅膀,久久飞不起,这一定是刚刚出窝的小雀,就遭此厄 运。我蹲下去向这只可怜的小鸟伸出了手,可还未能触到它,就 听头顶的杨树上响起一阵急促而嘶哑的“喳喳”声, 我抬头望去, 一只麻雀站在最低的那个枝条上正惨烈地叫着。我猛然想起屠格 涅夫那篇让人心颤的散文诗—— 《麻雀》。虽然杨树上的老雀没 有像诗中的麻雀那样从树上石子一样地坠落下来,来救它从巢里 跌落的幼雀,可那惨烈的叫声让我悚然心动。我已记不得是怎样 离开那棵大杨树的,不知道那只幼雀还能不能再飞起来。
              这就是和我们朝暮相随的麻雀。
              由此,我便想童年捕捉麻雀是一种童心的残忍了。孩子们只 知天真地玩耍和淘气,却浑然不知这小小生灵的高洁和伟大,更不知它们的痛苦。但我们不能责备那时的孩子, 除了田野和自然, 他们还有什么呢?幸亏孩子们的好奇和玩耍对麻雀们的繁衍并无 大碍。那时乡间鸟雀多得是,一大早就在房前屋后叫个不停,直 叫得太阳东升,又呼呼地落在院子里,飞向田野,给沉静的乡村 带来许多生气。它们跳跃着啄食草籽小虫,偶尔也偷食些谷粒, 还算无忧无虑。
              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 麻雀们遭受到一场灭顶之灾。1956年, 麻雀被列入“四害”之一, ,消灭麻雀运动席卷城乡。到 1958 年, 这一运动更乃声势浩大,决心倾全国之力彻底歼灭之,其间,最 为热烈的是人海战术,万民轰麻雀。那是我初中二年级的时候, 我所在的公社男男女女都被发动起来,攀上大树登上屋顶,见有 麻雀从远处被赶来,敲盆筛锣高声喊喝,不让它们落下。
              在全民轰麻雀的日子里,公社每天都公布战报,记得有一次 校长在动员会上说:  “公社说,咱们宣庄地区现在只剩下三只麻 雀了, 其中一只就飞到咱们黄各庄地面上。”于是校长一声令下, 全校师生倾巢出动, 到东黄各庄的地里分路追逐, 见有麻雀落下, 就齐声呐喊, 只见慌乱飞来的鸟儿不得已又惊慌飞起 , 飞不              多远, 追兵又至,疲累已极,一头栽下来,身子缩成一团,痉挛着,嘴 角渗出血丝。
那时被打入”四害”之列的有老鼠和苍蝇,还有蚊子。每个 学生都规定要消灭的数字,麻雀以爪子、老鼠以尾巴、苍蝇以个 数为证, 定期交给班主任。蚊子不好打, 没下达任务。为交够数字, 学生们到茅厕挖蝇蛹,做夹子打老鼠,做弹弓打麻雀,有的还把 长点的老鼠尾巴一分为二,把打下来的别的什么鸟的爪子也冒充 麻雀的。1958 年的消灭麻雀运动, 使这小小的鸟儿陷入灭顶之灾。 仅宣庄公社这一隅之地那年消灭的麻雀何止成千上万。那些数字 都有过统计,只是当时就没有记住,现在恐怕在档案里也难以查 到了。到 1959 年,麻雀终于从”四害”中解放出来, 而代之以臭虫。 但此前几年的麻雀歼灭战使麻雀大量减少, 其后的三年自然灾害, 我想,新中国第一场生态灾难,与全民轰麻雀也有关吧。
              那次运动后,乡间麻雀几乎绝迹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麻雀又渐渐多了起来。也许是现在的孩 子可看可玩的东西多了,渐渐丧失了田园野趣,反正现在农村的 孩子很少有捉麻雀玩的了。但时见有用汽枪射杀的, 用大网粘的, 且全是大人。于是饭店里便有了油炸铁雀,那一盘盘被炸得焦黑 的生命,该是怎样鲜活的一群一片啊!
              如今,许多儿时熟悉的鸟儿都非常稀少了,唯有生生不息的 麻雀仍在我们身边飞来飞去。我总是想,我,还有我们,是有愧 于这小小精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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