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多舛的龟
 
              古代,在所有动物之中,唯龟的地位最高。“麟凤龟龙,谓 之四灵”(《礼记》), 而这四种灵物有三种是人们的虚构与想象, 缥缈难寻,只有我们身边的龟,入选其中。龟的崇拜一直延续到 唐宋,此后,龟虽以伟大的坚忍一直陪伴着我们,但其声誉却一 落千丈,以至被视为低贱可笑的动物。故乡对龟的看法与世人不 尽相同。虽然它也时时遭到嘲笑甚至辱骂,但家乡的人对它又多 少有点忌惮。这种植根心灵的矛盾,是传说与世俗碰撞的结果。
              传说清乾隆年间,台湾总兵董果赴任之前,到京城一家珠宝 店为夫人添置两件玉器。他见店主一只眼珠炯然如炬,另一只却 暗若黑洞,便问其故。店主说,  “阁下闻达之前,可常在陡河边 习练射术? ”董果唯唯。店主接着说:  “一日陡河涨水,阁下一 箭射向河心,我的一只眼睛就是那次被射瞎的。”
              闻听此言,董果下意识地看了店主一眼,与那只如炬的目光  相遇时,不觉心中一凛。猛然想起一天傍晚在河边练箭时,适逢  陡河涨水,忽见水中央竖起一根旗杆,上悬两盏灯笼,昏昏暮色  中, 分外耀眼。他想, 这正是练习瞄准的好时机。想罢引弓疾射,  其中一盏灯笼应声而灭, 另一盏也不见了。“难道那灯笼就是……”
              “对了,你看到的那两盏小灯就是我的眼睛,被你射瞎一只 眼睛后,我来到京城,开了这家珠宝店。”董果恍然大悟,眼前 这位珠宝店老板乃是家乡陡河里的神龟。他连忙深施一辑, 说:“董 某愚钝, 愿受惩戒!”店主却爽然一笑:  “总兵大人乃无意为之, 这也许是天意吧!”董果愧然退出,立誓此生不伤一龟。
              又过了几年,山洪暴发,陡河大水破堤,从董各庄二甲街口 夺路南奔,横溢漫流入海。这平地陡增之一河,竟成为陡河新的主河道,原来从此西去的河段则沦为纤细的支流,从而上演了陡 河历史上惊心动魄的一幕。人说陡河没有了神龟护佑, 才酿就此灾。 从此人们对河里的龟就有了几分敬畏。每当河水陡涨,那些传说 就如席卷而至的洪水一样漫过人们的心头。大人就叮嘱孩子切不 可再嚷嚷:  “下雨咧,冒泡咧,王八戴着草帽咧”之类对龟的不 恭之词。因为雨大发水时, 龟的眼睛就是两只灯笼, 什么都能照到。
              当传说被岁月的流水渐渐洗去神秘的色彩,只沉淀下几颗文 化因子的时候,人们对龟的敬畏也就随之淡化了。但是,当人们 惊愕地发现陡河及其附近的河流发水时,竟接连出现与龟有关的 异象之时,这种神秘与敬畏又挟持着滚滚洪水漫漫而来。这时, 那种敬畏已不再是传说中那样虚幻与飘缈了,因为那浮浮荡荡的 大水是否涨溢出堤竟不可思议的命悬于龟。
              那是靠近草泊的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河,在流经一个村庄后折 向南流,拐弯后与另一条小河相汇,陡然开阔。发水时,这里的 河面可达十数丈,水急流湍,险象环生。一年夏天连降大雨,河 水猛涨,这个村的男人都披着蓑衣到河坝上守护,以防不测。忽 然有人尖叫起来:  “快看,那是什么? ”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 人们看到,在河流拐弯处,凭空横起一道若隐若现的堤坝,在激 流中起伏荡动。人们跑过来定睛观瞧,原来那是数不尽的乌龟在 河道拐弯处排成一溜,从脚下的河堤一直排到对岸,在湍流中或 隐或现。这条乌龟垒成的堤坝,流水冲不断,水下定然还有更多 的乌龟互相罗织支撑,以至垒罗汉般地从河底一直到水面,河水 为之明显受阻。如果河水继续上涨,水流不畅,此处就有决口的 危险。
              人们害怕了,不知所措。老人们说这叫“王八打闸”,早先 也有过,往河里扔馒头,龟们就会慢慢散去。于是派人赶紧到庄 里去敛馒头,连饼子也统统敛来,扔到河里。时候不大,乌龟们 果然散成一片,吞食馒头饼子去了,于是洪水顺利下泄。
              我听不少人讲过“王八打闸”的事情,看来,这已不是传说 了。自然界里一些动物不明原因的突然密集,总让人感到不安, 如果这种密集关乎人们的安危,就更让人提心吊胆了。听说,有 个地方,一年夏天在绵绵细雨中江面上浮满了青蛙。人们手持木板全到了江边, 见青蛙跳上来, 就把它打下去, 人们双手打肿了, 可青蛙还是一只接一只地往岸上跳,最后青蛙还是占领了村庄。 人们退缩到屋里,看着青蛙在院子里密密麻麻地跳跃。“青蛙满 江, 有人遭殃”,一连三天, 村里的人们就生活在这种恐怖之中。 三天后, 太阳出来了, 青蛙竟走得一只不剩……我问过村里的人, 那些乌龟在河水上涨之时为何聚在一起,横于河面呢?他们是从 那里来的呢?一条小河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乌龟呢?人们莫衷一是。 后来,我想,可能是乌龟常年潜伏于水波不兴的河里,难得有几 时波涌流急,突涨的河水突然唤起它们生命的激情,一年一度的 洪水才是它们狂欢的节日吧。家乡的人们没有手持木板将它们赶 走,也许它们是赶不走的。
              滔滔洪水流进了大海,河面上又恢复了平静。风平浪静时, 龟们依然静静潜于水下,只有有经验的捉龟人方能发现些珠丝马 迹。夏天中午安静之时,它们照旧爬上岸,在阳光下晒盖子。这 时候走在陡河的河堤上,会发现一只又一只乌龟慌慌张张逃下河 去——不是爬,而是翻着跟头往下滚,几个回合就翻到河里,水 边便响起“咚咚”的溅落声。乡下人管这叫“折饼”。
              芒种季节,是龟的产卵期。雨后土新,晚上九点多以后,时 有村人拿着手电筒在河堤上转悠,如果发现岸边也有龟的脚印, 便跟着脚印追。别以为龟笨,它逃起命来,也是相当快的,待到 发现它的时候,多已逃至水边,咚一声栽进河里去了。
              龟选择产卵地点极为谨慎,它怕人们寻着爪印跟踪而至,在 将到产卵地点时,就不再爬行了,而是“折饼”前行,然后钻进 土里产卵。据说, 产完卵后, 龟就天天在河里朝自己产卵的方向看, 一直看到眼睛淌血。
              初次找龟蛋的人没有经验,见到虚土就掏,结果不是掏进屎 克螂的窝弄得满手屎,就是掏出几个花花点点的蛇蛋来。但那时 候河里乌龟多, 不待去找, 许多人往往不经意之间, 就发现龟蛋。 不仅在河边,离河老远的地方也时时被人发现。割草时有人见坟 顶上有一堆虚土,刚下过雨,那堆土显得格外新鲜,用手一扒, 里边竟有三十多个乌龟蛋。有人在河边耪玉术,锄板子猛地被什 么东西弹了起来,蹲下去一看,脚边那块土皮正慢慢隆起,竟是一只大龟四爪用力在往上拱。锄地的将龟掀翻在地,便露出一堆 圆滚滚的蛋来, 有的小龟已经出壳。但乌龟大都把蛋下在堤坡上, 春夏时节,那些提着手灯到河边去找乌龟蛋的人,似乎已经忘记 了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
              龟蛋可以补肚子。人们偶尔弄几只龟蛋来多是分给馋嘴的孩 子,仅此而已。陡河边的人是不吃龟肉的,却有专门捉龟的。在 董各庄往南那段河堤上,有个缺一条胳膊的汉子,常年背个八拉 筐, 手拿一管铁叉, 擦着河边走。河水发出一声轻响, 他寻声望去, 仔细端详水纹, 就悄无声息地下到河里, 用铁叉往水里轻轻戳点。 戳着戳着,铁叉就不动了,他便顺着铁叉小心用脚踩下去,踩下 去……凭脚的感觉踩到龟盖子上了,他两只小眼睛就放出光来, 脸上变幻着古怪的表情。接着, 轻移脚步, 把铁叉猛力往下一扎, 把龟叉上来。有时则弯下腰去,五指扣住乌龟的盖子,把龟逮上 来——无论是叉还是逮,往后一甩就扔到背筐里。他知道龟呼吸 时形成的水纹是什么样子, 默察水纹, 便可发现龟的踪迹。小时候, 我经常看到这个背筐叉王八的人在河边慢吞吞地走着,一只空空 的袖管荡来荡去。人说,他捉的龟都卖到药铺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着,老人们还在讲着那些往事,但龟的声誉却 是每况愈下,终于和屎克螂一起沦为乡间嘲笑的对象,和许多歇 后语的语源;当然是捉弄人一类的, 如“王八瞅绿豆——对眼了” 之类。此类歇后语不过是乡间幽默而已,对龟最是致命一击的是 那顶“绿帽子”。野史上说, 元明时, 娼家男子必须一概头戴绿巾。 因龟的脑袋与之颜色相近,人世间的污浊就这样一古脑地泼到龟 的身上。也有人说,这么说龟并不冤枉,因龟与蛇相交时,公龟 就在旁边无奈地瞧着。孩子们捉得龟来,大人就说“先吊起来, 若是与长虫在一起下的王八,吊上一宿就变成长虫”。可村上人 谁也没有见过龟变成蛇的,不论吊多久。
每想起“神龟虽寿,终有竟时”一类古远的诗句,想起龟古 远的崇高,也就想起龟命运之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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