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一个人穿过一片小树林—— 只是一阵脚步声,树 林就象平静的雪山, 突然发生了雪崩, 头顶上到处“噗噗”作响, 杂沓而纷乱。那是一群乌鸦受到惊扰,从树枝间飞起。在这群不 速之客起飞的刹那间,几乎所有的枝条都在震颤,“哇—— 哇” 的叫声随即乱哄哄地搅成一团。望着那片怪叫的黑云在头顶上旋 来旋去,不由得让人一阵惊悸。
人们对乌鸦普遍没有好感。也许是它遍体乌黑,因为人们对 黑暗的恐惧转而对生的一种担忧;也许它粗音大嗓沙哑怪异,又 总是在荒坟乱岗间出没,难免让人忌惮。这种感觉又每每被放大 强化着。比如,屏幕上一个个月黑风高之夜,为渲染神秘恐怖的 气氛,在死一样的寂静中,总会有“哇—— 哇”的叫声自空旷处 隐隐传来,让人毛骨悚然,那就是乌鸦的叫声。以至许多人认为 乌鸦是一种不祥之鸟,它们象一片片形状奇异的黑纱,散布着死 亡的气息。谁家门口的树上落下乌鸦,并且“哇哇”地无缘无故 地叫将起来,这家就可能发生不测之事,村里讲故事的人都这么 绘声绘色的讲过。讲故事的人都相继去世了,村里人对那种不祥 之音渐渐少有注意了。家乡老人说,他们讨厌乌鸦的只有一宗, 就是它时时糟践庄稼。当地里高粱、玉米等小苗长出一二寸高时, 饥饿的乌鸦用尖利的嘴三啄两啄,就把幼苗从土里拔出来,吃掉 连着嫩根的胚芽。除老鹰外,乌鸦的嘴是最厉害的。其实,喜鹊 也和乌鸦一样,时而为害庄稼。有一次,我到早市上买黏玉米, 见个个残破,卖玉米的老人说,都是喜鹊们啄的,秋后,地里的 庄稼大都收走了,这些晚收的玉米就成了喜鹊们的口中食。
我也时时看见喜鹊在坟头站立,吱喳,它们也喜欢坟地里的 荒凉。窃以为那叫声并不比乌鸦好听多少, 可人们并不感到恐惧, 这就不得不承认世上那些宿命的因素了。
乡间没有别的什么鸟像乌鸦那样一飞蔽天,落下来就染黑了 田畴。视野中飞起飞落的乌鸦 ( 有时候孤独地飞越村庄的上空 ), 还有那些不祥的故事传说——对乌鸦,我的感知大抵如是。而对 这种鸟的理性感知,主要来自文学意象中。古典诗歌中,乌鸦是 黄昏与悲凉的象征。“枯藤老树昏鸦”,“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 “斜日寒林点暮鸦”……乌鸦在诗的王国里自由飞翔,其景虽有 些凄切,但留给世人的乃是一种别样的美感,托负着诗人的怅惘 之情也好,亦或一种风景的点缀也好,乌鸦都营造着一种古典的 迟暮之美。而且,乌鸦又是古代传说中两种让人感动的鸟之一。 这两种鸟一是精卫。相传炎帝之女游于东海溺水而亡, 化为精卫, 终日衔西山木石填海,誓将滔滔大海填平,那锲而不舍的精神已 化入中华民族的品格之中。再就是反哺的乌鸦。母亲年老飞不动 了, 它就反哺母亲, “母哺六十日, 反哺六十日”。在这一点上, 乌鸦堪为人伦楷模,让不孝之子为之汗颜。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乌鸦声誉大损,成了被嘲讽的对象。 说乌鸦叼着一片肉落在一棵树上,经不住狐狸的几句奉承,嘴巴 一张, 那片肉就掉在地上。说“乌鸦当头过, 无灾必有祸”、“乌 鸦的翅膀遮不住太阳”等,查了查书,凡是有关乌鸦的俗语没有 一句是褒意的。到了近代,乌鸦和乌龟一样命运每况愈下了。
乌鸦羽毛是黑的,人说它的肉也是黑的,不能吃。上中学时 读了鲁迅先生的《奔月》,方知乌鸦肉还是可以吃的。古代的羿 射光了飞禽走兽, 只好箭宰乌鸦, 让嫦娥每天吃这种难吃的乌鸦肉, 难怪嫦娥飞上了广寒宫。这是传说,村里没有人吃乌鸦的,也多 亏了乌鸦不好吃, 才无人伤害它, 若象鸽肉一样, 即便有种种惧忌, 也总会有人捕而食之。对乌鸦来说,这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但乌鸦还是飞走了,多少年之后,也没有回来。当人们感到 它们也许永远不会回来的时候,又有点怅然。偶尔望望天空,希 冀在回归的鸟群中,有几只久违的乌鸦。假若有成群的乌鸦从远方漫漫飞来,那“哇——- 哇”的叫声,也定然不再让人生厌,让 人忌惮了。
上苍创造的每一种生灵,都是天地间和谐的音符,失却一种 生灵,大自然就再也奏不响美妙的和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