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之遥想
              在我的印象中,鹰雄健而威猛。
              它寒铁般的毛羽犹如武士的铠甲,矫健的翅膀拍打着高空的 烈风。它双目电光闪射,直刺大地上一切生灵的隐秘,一双利爪 鼓涨着力量与杀气,随时准备发起致命的一击。当它敛翼而飞, 闪电般扑向大地,周围的空气也会微微颤抖。它挺立于悬空高耸 的山崖, 凝视着原野山丘之时, 俨然英气逼人的王者;而翱翔空中, 那永远张开的翅膀,又是那样从容而优雅。
              在家乡的大平原上,我一直没有走近过一只鹰,只能肃然地 望着它们在村庄和旷野上空缓缓地逡巡、盘旋,高高的,永远不 可企及。在我心目中,鹰是雷霆般的猛禽,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 大鸟。
              然而,关于鹰,我所闻所见最多的却是狡黠的猎捕,地狱般 的煎熬和被驱遣于荒野的追逐奔突,充满着残忍与血腥,又带着 几分感伤。从而将我对鹰的那些近乎完美的原初印象蒙上一层悲 凉的尘灰。
              这一切都源于一种养鹰的古老营生。
              乡间有一种专门养鹰的人,他们花大价钱从市上买来鹰,驯 服之后,架着它们到田野上抓野兔。
              刚买回来的鹰,桀骜不驯,要经过近一个月苦难的熬炼,以 磨去其野性与锐气, 俗称“熬鹰”。开始不喂食, 也不让鹰休息, 它刚一打盹,就敲打铜盆或什么家什。夜里点着灯,每隔十几分 钟就逗弄一次,不让鹰睡觉。人和鹰就这样对峙着,经受意志与 耐受力的考验。
              几天过后,鹰炯然有神的眼睛暗淡了,羽毛没有了光泽,体 形明显削瘦。人到近前, 只是懒懒地抬一下眼皮, 而无力攻击了。 在鹰极度困乏、饥肠辘辘、野性大减之时,开始喂食。此时,驯 鹰人将皮套袖套在胳膊上,手里拿一小片肉,离鹰三四步远,嘴 里嗷嗷地叫唤它。那可怜的鹰早已饿得七窍生烟,见到鲜红的肉 片,眼里顿时放出光彩,跃跃欲试,见驯鹰人没有敌意,就飞到 他的皮套袖上,一口叼住肉片,转眼之间就咽进去了。若没有这 皮套袖,鹰一口就会把胳膊啄个血窟窿。一块生肉下肚,鹰意犹 未尽。但驯鹰人一声吼叫“回去”,架着鹰的那只胳膊轻轻一抖, 鹰便老老实实的飞回原处,眼巴巴地瞅着驯鹰人。驯鹰人后退两 步, 又拿出一小片肉, 嗷嗷叫两声, 鹰又飞过来, 落在皮套袖上, 麻利地吞下这片肉。这样, 拴在鹰爪上的绳子就一尺一尺地放长。 鹰渐渐熟悉了主人的呼叫,对人的敌意渐渐消失了。
              也有放鹰人自己捉鹰的。芦荻放白、山川寂寥时节,苍鹰向 南迁飞。捕鹰人经过细心观察, 在鹰时时落脚的大树旁, 掘一土坑, 潜伏其中,只等暮霭中长途飞行的鹰落在树上。其时星光闪烁, 阒无人声,落在树上的鹰开始打盹。捕鹰人则在树下的土炕里窥 视,料得鹰朦朦胧胧、昏然欲睡之时,悄悄点燃一柱香,迎风一 晃。火光暴起,鹰骇然惊醒,仓惶四顾,捕鹰人已将香火掩入怀 中。鹰又打盹, 香火又晃, 鹰复惊醒, 如此反复, 直到天色微明。 捕鹰人悄悄在土炕上张一大网,上置谷粒,而后放出几只鸽子。 经过训练的鸽子一放出来就直奔网中,见到谷粒即咕咕叫起,急 急啄食。树上一夜未得安宁且腹中饥饿的鹰见此情状,双翅一抖 便扑将下来,鸽子没抓住,一头撞入网中 ( 也有以一只白鸡为诱 饵的 )。从此桀骜不驯的苍鹰就进了牢笼,面对地狱般的折磨。
县内有一个捕鹰人, 去抓网住的鹰时, 被鹰啄瞎了一只眼睛, 他熬鹰也就格外严酷而近乎残忍。把鹰弄回家,拴在柱子上,先 往鹰身上喷凉水,淋湿全身羽毛,冻得鹰浑身颤抖,以此打掉鹰 的霸气威风。给鹰进食更其狠毒。在麻团外包上一片薄肉,再系 上一根细麻绳,鹰吞下去不久,便将无法消化的麻团吐出来。若 吐不出,就抻着麻绳往外拽,让粗糙的麻团刮下鹰肠胃中积淀的油脂,以减轻其体重。从鹰的胃里往外拽出的麻绳、麻团上,那 斑斑点点的血迹, 还有鹰吐不出来干呕的痛苦模样, 让人不忍目睹。
              熬鹰要熬二十五六天,方可驯服。在这些日子里,人与鹰朝 夕相处,加之精心调理食料,鹰的体态变得矫健,羽毛也恢复了 光泽, 对人也产生了依恋之意。这时候, 就可以进行野外训练了。
              其时已近深秋,天高气爽,田野寥廓。驯鹰人用一条长绳, 一头系住鹰爪,另一头拴在自己手腕上,用一片生肉为引诱,训 练鹰从这只胳膊跳到那只胳膊上,让鹰反反复复跳来跳去。尔后 从一人手臂飞到另一人手臂之上,距离逐渐拉大,绳子也就越拉 越长,直到鹰往来飞行自如,即可去掉绳子。驯鹰到这一步,最 紧要的是控制鹰的飞行高度,尤为重要的是不能让鹰高飞。因为 飞得高了,视野一旦开阔,鹰仍有野性复萌高飞远遁的可能。俗 话说:“见兔撒鹰”,放鹰人见到野兔方把鹰放出,鹰不劳费神 寻找目标,只需紧追猛扑即可。因此,有经验的放鹰人把鹰驯得 紧擦地面飞行,这样,既可让鹰抓到兔子,又无高飞远遁之虞。 到此,艰苦的驯化与训练就算大功告成了。
              白露过后,庄稼收割,野草枯黄,平原上兔子赖以生存繁衍 的天然屏障没有了,它们的厄运也就来了。猎人枪打、网截,夜 间开着吉普车追赶……而鹰兔之斗乃是最残烈的一幕。这时节, 放鹰人三五搭帮, 各持竹杆, 在田野里搜寻。他们沿着田埂沟棱, 边走边用竹杆拔打草丛,藏匿其间的野兔闻声惊慌逃窜。架在胳 膊上的鹰发现目标,喉咙呼呼作响,亢奋异常。这时放鹰人大喊 一声:“兔子,追 !”胳膊一动,鹰便一跃而起,疾飞前扑。那鹰 本是兔子的天敌,正在逃命的兔子见鹰如一团黑雾直扑过来,吓 得两耳倒竖,飞腿打个垫步,更加拼命狂奔。
              决定兔子生死命运就在这短短几秒钟的追逐奔逃。兔子若能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钻进棉花地或蓬蒿密草间,尚可逃过劫难;仓 惶之间找不到这样的避难之地,它就要大难临头了。因为刹那间 紧追不舍的鹰就会砉的一声俯冲下来,双翅一搧,就把兔子打个 趔趄。被搧倒的兔子打个滚迅速调整方向,夺路狂奔,发起生命 最后的冲刺。没跑多远,鹰照准兔子的脑袋又是一搧,这一下兔子被搧得晕头转向。鹰瞅准时机,借着飞翔的冲力,一爪抓住兔 子的后背, 一爪五指张开, 护住嗉子, 抖动尾巴, 兜起一溜尘土, 远远看去,鹰兔已扭作一团。这时鹰的利爪已抓进兔子的皮肉, 此时若在近前,可听到兔子叽叽哀叫和鹰激动得噢噢欢叫声。兔 子惊怖万状,回头蓦然一瞥,鹰伸出铁钩般的利嘴,两下就啄瞎 了兔子的双眼, 另一爪迅即抓住兔子的嘴脸。这一着“黄鹰箍嘴”, 最后致兔子于死地。放鹰人也不敢怠慢,快步跑来,按住兔子, 生怕它把鹰蹬死。
              鹰每抓住一只兔子,放鹰人都撕开兔子的一只前腿,让鹰带 血食之,但又不能让鹰吃饱,吃饱了就不拿兔子了。
              在与鹰的追杀奔突中, 一些大难不死的老兔子变得刁滑起来。 它们一见鹰的影子就顶风逃窜,这就加大了鹰的飞行阻力。再就 是往草棵、棉地里跑。若无藏身之地,狡兔就势蹲下,头朝鹰飞 来的方向, 待鹰扑到近前, 挥翅欲搧之际, 便卯劲蹦起, 反向奔逃, 躲过这致命一击。若被鹰抓住,绝不回头张望,而是带着鹰拼命 狂奔,专往荆棵柴垛草丛里钻,鹰爪深陷兔子的皮肉,一时哪能 摆脱,直被划得羽毛脱落,伤痕遍体。兔子拼死挣脱鹰爪,落荒 而逃。也有的老兔子见鹰追来,眼光迷离,似若未觉,当鹰爪下 落之时,后腿用力一蹬,一爪就挑开了鹰的嗉子——- 这是鹰最软 弱的地方,反将鹰致于死地。
              一只训练有素的鹰,秋冬两季可为主人抓二三百只兔子,这 样田野上就要发生几百次这样的追杀搏斗。但一到春天,这些驯 化的鹰不管花多少钱买的,都一律放飞,让他们重归大自然。放 飞前,放鹰人逐渐增加喂食,以恢复鹰天然的体重。然后择一吉 日,隆重放飞。放飞那天,让鹰饱饱吃一顿牛肉,庄严地解开鹰 爪上的铁环。此时的鹰啊,尚不知主人欲意何为,伸伸尖利的爪 子,不解地瞅着主人,主人亦爱抚地摸着鹰的毛羽。本地有个放 鹰的老汉,每次放飞之前,都要架着鹰绕着院子转一周,再燃放 鞭炮, 为鹰隆重送行, 最后双手举鹰, 往高空一抛。鹰飞起来了, 在头顶盘旋, 但多少年来, 没有一只鹰就此飞走, 而是飞出几十米, 又落在老汉的胳膊上。于是又抛,又落。鹰恋恋不舍,老汉泪眼模糊, 把鹰抱回家中, 第二天再行放飞。这次走得更远, 不待鹰落, 狠心扭头折回……每次放飞一只鹰,老汉都郁闷好多日子。这些 苦命的鹰啊, 不知能不能恢复它的天性, 重新获得鹰的精神和风骨。
              如今,每到秋后,乡间还有熬鹰、放鹰的,但天空中自由飞 翔的鹰极少见到了。这些大鸟都到哪里去了呢?忽然想起小时候 看过的皇历来。那本书主要是给人“看日子”的,预告某天“宜 动土、上梁、剃头、出行”或者“诸事不宜”等等。对这些不知 怎样推定出来的所谓吉凶祸福我无甚兴致,而对物候时令的片言 只语却感到很新鲜,比如“鹰化为鸠”、“雀入水为蛤”等,对 动物之间的化来化去颇有疑问。我不止一次地观察斑鸠在树上搭 窝。在它孵窝的时候, 即使用弹弓击中它的翅膀, 它也一动不动。 而鹰平展双翼在空中缓缓地盘旋,它的窝在哪里,没有人知道。 这两种大相径庭的鸟真能够变来变去吗?
              哎,若鹰真能化为鸠,也可免受这般煎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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