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 几乎每个时代都将前一时代的陈迹很快荡平。比如, 乡村众多的庙宇, 早就连个影子也找不到了, 许多有价值的碑刻, 也已毁弃, 就连解散不到四十年的生产队, 也很难寻到些蛛丝马迹, 只有边远村庄,偶尔见到一两个当年饲养处的牲口槽子,胡乱丢 弃在哪个角落里。
              有两种东西,却几无变化——苍蝇和蚊子。
              这两种东西, 比村庄还要古老。我们这方土地尚在洪荒年代, 海水更番来去之时,它们就在这里飞来飞去了。到如今,苍蝇依 旧落脚于草舍高堂,饮食于盛筵佳肴,嗡嗡然,优哉游哉。蚊子 依旧在黄昏的庄稼棵里,在荒树蒿莱间无忧无虑地飞舞,一如既 往地向村庄袭击,亦嗡嗡然,肆无忌惮。
              苍蝇蚊子是乡村的公敌。苍蝇们旁若无人地从这家那家飞进 飞出,从污垢之所到餐桌卧室,游击队般到处骚扰,坏人心境。 蚊子虽不食人间烟火,却突击队般直捣要害,一刺见血,比苍蝇 恶毒得很。乡村让蚊子喝去的血,可流成了一条河。
              没有什么比夏日的蚊子更恼人了。天一黑,村里村外就成了 蚊子的天下。它们无孔不入, 或白天大摇大摆登堂入室, 潜伏下来; 或傍晚窥伺户外,稍有缝隙即拧身而入,轰炸机一般低低盘旋, 伺机逞凶。刚刚睡下的人们只觉胳膊手掌以及脸上一阵奇痒,迷 蒙中照痒处击出一掌, 翻转身困乏已极, 又呼呼睡去。叮得紧了, 睡意全消,忿忿然摩拳擦掌,欲置之死地以解心头之恨。于是屏 神静气,听得那嗡嗡声由远而近,待到耳边时,猛然一掌击去, 自觉拍住一只,心中稍有快意,但往往是自己空挨一掌,那东西早已斗折蛇行,逃之夭夭了。睡不着,干脆开灯,床上地下来回 搜查, 发现一只, 狠命打去, 直打得墙壁床头鲜血四溅, 好生惨烈。 这种战斗,要持续整整一个夏天。
              白天在庄稼棵里耪地割草之时,也时时遭到蚊子的攻击,它 们趴在叶子上, 一旦被惊动, 即疯狂起来, 死死叮在人们的腿上、 手上。村里人说, 蚊子也“三班倒”,白天咬人的蚊子更是厉害。 苍蝇令人厌恶,而对蚊子却有血海深仇。
              蚊子为虐, 草泊为甚。那里的人们常常谈蚊色变。“蛙吹喧孤枕, 蚊雷动四廊”,陆游这句诗若稍加改动将“四廊”改为“四野”, 简直就是草泊蚊虫猖獗的写照。那种响彻四野的蚊声,似是无数 盘青石小磨一起慢条斯理地转着、磨着, 细细听去, 又如天边闷雷, 再听听, 又像满树满树的鸣蝉合力鼓噪, 轰轰隆隆充塞天地之间。 在无风的夜晚,那种无休无止的响声真有点惊心动魄。
              有一年暑假,我借了一辆水管车子去南泊为猪挑野菜。那是 我第一次骑车一个人自由自在地行驶在家乡的田野上。为多挑点 菜,也为过把瘾,一劲南骑。畅快淋漓中,不觉来到草泊边缘。 但见庄稼渐少,一沟一沟的芦苇随风摆动,沟间坨地上马荇菜一 蓬一蓬的让人眼前发亮。我割了一阵子,又沿着田间小路南行, 坨地减少了,又过得一条沟,眼前全是大片大片的芦苇了。我从 车上下来,正极目南望,忽觉腿上针扎一样,一下又一下,扎得 我连连跳脚。很快,头上脸上也都刺痛了。这时,我才发现,草 丛里的蚊子,乌云一样追着我飞。我慌忙登上车子,飞也似的夺 路而逃。惶惶之中抱头西望,已是夕阳西下了。
后来, 我到沿海的一次采访, 再一次领略了那里蚊子的厉害。
              那是 1997 年初秋的一个上午,在黑沿子财政所。所长在介绍 他们工作时,多次谈到蚊子。他说,这里水多草多,每年夏秋之 季洼塘沟沼里都大面积积水,致使蚊虫大量滋生。这里的蚊子像 饿死鬼,见人就咬,有血就叮,夜里外出走在路上,常咬得人心 烦意乱, 傍黑在院子里溜达, 一巴掌能打死好几只蚊子。为防叮咬, 天一黑干脆就不出屋了,早早钻进蚊帐里,但睡下之后还是经常 被蚊子咬醒。所长说, 每次咬醒时, 从胳膊往下一撸, 都是满把血, 也不知那些可恶的蚊子是咋钻进来了。下地小解,打着手电往墙上一照, 就见一只只大肚子蚊子趴在墙壁上, 吸饱了血, 飞不动了。 我说,听说草泊的蚊子大如飞雀,十几个就可炒上一盘,可有这 么厉害?他笑笑说,那是个形容。不过,这里的花脚蚊子虽无麻 雀之大, 钩爪伸开, 也有寸把长, 张牙舞爪, 也够吓人。蚊虫肆虐, 人尚可防护, 牲口可就惨了。夏秋之季, 蚊子、瞎虻咬得猪不上膘, 骡马四蹄乱蹦,只有带毛的鸡鸭安然无恙。
              蚊子刻骨铭心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就连唐宋大诗人,也屡 屡写到蚊子。杜诗云“江湖多白鸟”,  “白鸟”即蚊子的别称。 看来蚊大如鸟并不是今人的创造。苏轼诗写得更邪乎:  “飞虫猛 捷如花鹰。”鹰一样大的蚊子漫空飞舞,那是一种多么令人恐怖 的场面啊!
              于是与蚊子的战斗也就从古延续到今, 正所谓斗争未有穷期。 最早的方法恐怕就是烟熏了。夏夜乘凉,点一辫子艾草,再盖上 青草,熰出烟来。苦艾驱蚊让人想起童年那些美好的夜晚,而用 麦秸熰烟,不光驱蚊,也着实呛人。学校常用袋装的“六六六” 粉熏蚊子。晚饭后,在规定的时间里,各宿舍统一关闭门窗,燃 点粉剂。那种六六六粉, 一点就冒烟, 很快浓浓的烟雾就弥漫开来, 满屋子辛辣之气。约一小时后, 打开门窗, 放烟, 这个方法管用, 但那种刺激人的气味却久久不去。以后有了药水(敌敌畏) ,家 家晚上洒上一点,也管用。后来驱蚊办法多了起来,燃点的、用 电的、超声波的,林林总总,俨然成为一大产业了。多种杀虫剂 大剂量使用,也使蚊子的抗药性大增。报上说,现在蚊香的药性 比最初的已增加七十倍了。
              看来这蚊子要与人类永远为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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