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出行
(一)
            这里借用了报纸上一篇散文的题目,记下的是家乡昔日行路 的艰难。
            早年间,乡间出行主要是靠步行。人们赶集上店三里五里不 在话下, 串亲拜年,一二十里抬脚就走。游走乡间的小贩, 推车挑担, 一路走去, 甩下一声声各式各样的吆喝。杵磨的、打铁的手艺人, 不管来自北山还是山东,几十里,几百里,也都一路走来。
            人生的重大礼仪,也是以步行承载的。姑娘出嫁,原是马拉 的棚子车来接。后来入社了,民间的棚子车不见了,往往是母亲 把出嫁的女儿送到村头,与女儿洒泪分别,手搭凉棚望着孩子越 走越远。婴儿百岁,亲友们沿着河堤,踩着小路,兴冲冲赶来。 几句祝贺,几杯水酒之后,又带着几声问候,走上河堤、小路。
解放之初,农村没有电话,也没有机动车辆,各级政府的政 令也需徒步传达贯彻。县政府有七八个专职交通员, 县里布置工作, 下达通知,就靠他们往来于县区之间。接到任务,交通员们便急 匆匆分赴各区, 到边远的区公所, 要走十几个钟头。任务紧急时, 他们星夜赶路,通宵达旦。有的连夜穿过草泊,一个人走在黑漆 漆的芦苇荡里,一走就是几十里。
            学生们更是庞大的走路一族。小学生自不待言,农村的初中 生是名副其实的“走读”,高中学生路远的可以住校, 周末回家, 即使百里之遥,也是一路步行。我读高中时,学校离家有四十华里。秋冬时分,星期六傍晚离校,走到市郊,天已大黑。长长的 马路上,除了偶尔有一辆汽车驶过之外,很少有夜行之人。我常 常一个人在暗夜里潜行,路边的坟堆,废弃的砖窑,河里看不见 的流水, 都让人感到幽深莫测。但这些并不可怕, 一个人走夜路, 最怕的是剪径截路的强人。又时时听到某地方有“打杠子”的, 所以每次路过荒僻之处,都倍加警惕。但三年过来,倒也平安。 只有一次夜间,在稻地北边那座废弃的老窑附近,看到一个手持 扁担的人在公路上走着“之”字形。夜色昏昏, 看不清这人的面孔, 又不敢超越,只好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缓缓行进。直到后边又 有一个人走过来,才和来人一起快步走去,走着走着就见前面那 人趔趄着“咚”一声倒下了,来人说,肯定是个醉鬼。
            至于战乱年代踏着厚厚的积雪到草泊躲避敌人的追杀,携家 带口走上长长的逃荒的道路,那种艰难的跋涉,那长长的道路, 更是让许多人刻骨铭心了。
            在那个步行的年代,不论大路小路,少见车辆,多是急匆匆 的行者。若是春日,走在那些漫长的道路上,时见桃花点点,颇 有几许“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的韵味。可许多时候, 只是口干舌燥苦苦行走,默默计算着距离家乡的里程。
(二)
            乡间道路全是土道,或年深日久,车辙深陷,或黄沙阻滞, 尘土飞扬, 雨天更泥泞不堪。尤其沿海一带土质粘重, 出门遇雨, 原本干硬的道路很快就和了泥,黏胶一般,鞋底越粘越厚,两腿 渐渐就拉不开拴了。鞋子陷入泥中,拔出脚来,鞋却纹丝不动。 据说有个贩鱼的从鱼铺买上鱼,急于赶路,傍晚一个人挑着担子 往回走。走着走着,下起了雨,天黑路泞,鞋子挂不住了,干脆 打了赤脚。脚上的泥粘得多了, 就猛甩几下, 踢踏踢踏地往前走。 初起还可甩出老远,渐渐的那泥巴就只往自己身上落了。突然, 他看到前边好像有个黑影,不觉一惊,暗想,那个黑影莫不是传说中专门在黑夜中用泥砸人的怪物—— “泥乖子”?自己这一身 烂泥莫不是这东西掷过来的?他后悔没有搭帮。放下担子,情急 之下,也抓起一团泥向对面黑影掷过去。这一掷,就有一大团泥 巴从对面甩将过来,雨夜里这一人一“怪”互相对掷,泥巴漫天 飞舞。这边的鱼贩子也不害怕了, 边抛边喊:  “今天就是今天啦, 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这一嗓子, 对方倒停住了, 搭过话来:“对 面的可是王大哥吗?我还以为碰到泥乖子了呢! ”原来对面的也 是一个贩鱼的, 往鱼铺赶路。这倒好, 他们都把对方当成泥乖子了。 这时天渐渐亮了,两人凑近一看,分明是两个泥人了。泥乖子的 传说已经远去了, 但路上的泥依然那样黏, 有人曾看到大雁落下, 双脚被粘住,呼搧着翅膀飞不起来。
            泥浆满路,也算有路,而低洼的地方一到雨季,道路被积水 阻断,大片田园就成了一片汪洋,那里的村庄被水围着,成了一 个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孤岛。县城西 15 里远的南孙庄大水围村之时, 村里的人们到县城赶集,先要起早坐船到城西的兰高庄,再从那 里上岸,步行到县城。赶一次集,来回要坐两回船,回到家已是 掌灯时分了。有的年头,直到冬天,村子四周全是白亮亮的冰, 出村得坐爬篱,在冰上滑行。
            草泊一带是全县最低洼的地方,那里盛产芦苇、鱼虾,但外 运十分困难。那里有个小村叫三沟,各户打的砖箔外运,先在村 里装上牛车、马车, 拉到五里外的戟门村, 卸下来, 再重新装车, 方能沿公路外运。从小村装车,千万不能多装,否则在半尺多深 的车道沟里颠簸,会蹲折车轴。雨水连绵时候,举目水天茫茫, 就再也找不到道路了。村里没有粮食加工厂, 女人背着半口袋玉米, 趟着水,拄着棍子摸索前进,到戟门村去加工。在那里,挑鱼的 鱼贩装上挑子,赶上一场大雨,就被困在村里,一挑子鱼全烂了 不说,一两天也动不了窝。
            道路中断带来许多苦恼,甚至人生遗憾和悲剧。一年夏天, 柳树瞿阝村一位姑娘,在父亲的陪同下前往申立村去相亲。父女 俩在坑洼不平的小路上走了几十里,好不容易看到这个小村的时 候,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苇丛间通向村庄的小路早已被水淹没,眼前只见漫无边际的芦苇在水中摇荡。远远望着被大水隔断的村 庄,屋舍俨然,炊烟袅袅,却前进不得。父亲一跺脚,带着女儿 又顺原路返回,这门亲事也就吹了。记不得是哪个村子了,一个 赶车拉秋的中年人,连日苦累,坐在车辕子上打了个盹,就在这 时被颠下车来,而命丧颠簸。老牛自己拉着一车庄稼来到门口, 一声吼叫,家人方发觉情况不妙。
 
(三)
            到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自行车终于缓缓来到乡村。走惯了 乡间土路的人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辆自己的自行车,但那 时买辆自行车实在艰难。
            我是 1968 年才有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那年夏天,我被分配 到离家 70 多里远的一所乡村中学,整整攒了半年的工资,家里又 卖了一头猪,才凑足了买车的钱。那些日子父亲几乎天天到五里 外的供销社去打探。有一天上午,终于得到可靠消息,说第二天 供销社要“放”自行车。那天父亲早早就起来了,到供销社门口 排队,从清晨一直排到中午,供销社里也无动静,排队的人说多 半都从后门推出去了。到了下午,营业员放出话来,说只剩下几 辆了,让排在后边的人不要等了,但锲而不舍的父亲一直在那里 排着队。到晚上供销社关板了,许多排队的人望了望供销社紧闭 的大门, 都悻悻地走了, 可父亲没有走。就在那个冷风瑟瑟的秋夜, 父亲在供销社门口又捱到天明,终于排到一辆天津产的飞鸽牌自 行车。为此父亲得了感冒,咳嗽了半个多月。
            许多人买第一辆自行车都有一段故事, 有的辛酸得不堪回首。 村里有个青年,要结婚了,因为买不到自行车,婚事一拖再拖, 老母亲到处求人也没有买到,最后急瞎了眼。
            但自行车还是在农村普及了。不管这个过程多么漫长,多么 艰难,乡间的道路毕竟也是自行车的天下了。农民骑着自行车进 城赶集,有的连下地也不再走路了,小伙子结婚再也不为那“三大件”发愁了。干部们下乡, 十里八里蹬上车子就走。每到一地, 乡村干部见面头一句说是“怎么来的?”回答也总是脱口而出:“骑 车子来的。”那时,这是见面的一句寒暄话, 而少有身份地位的介入。 特别是骑车到村子里,风尘仆仆的自行车往那一停,一下子就拉 近了与农民的距离。我怀念那些骑车下乡的日子,不仅因为那时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尚为朴实,单就骑车的感受而言 ——不论大道 小路, 一路风光尽可浏览;不论朝霞落日, 天高地阔任由驰骋—— 特别是那种思想的自由,是塞在汽车里绝对感觉不到的。
            自行车是属于老百姓的。我常想,发明自行车的人了不起, 而自行车在农村的普及同样了不起!
 
 
扫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