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的记忆
            农村孩子都是吃粥长大的:有高梁米粥、小米粥、大麦米粥、 玉米渣粥等。对许多上点岁数的人来说,几乎每一种粥都留下过 难忘的记忆。
            那时,高梁米多是血红血红的那种,那种叫“老骒猪跳脚” 的高梁,成熟于五黄六月,一日三餐难以为继之时。尽管那血红 的粥总有些涩嘴,但在粮缸已然见底之时,又总是宝贵的,人们 也就记住了那种棵杆粗矮、穗子像火把一样的高梁。幼时,我随 父母从东北到丰南老家的逃荒路上,沿路讨要的好象就是这种血 红的粥。吃剩下的用布片包起来,留待路上吃,馊了,就用山水 冲一冲。因此,最早留在记忆里的就是高梁米粥了。印象中,高 梁米粥又总是与灾荒连在一起。就《拉大锯》歌谣中那句“高梁 饼子就小鱼”,细细品味,也有几许苦楚在其中。大田里还种一 种白高梁,做出的粥入口要绵和得多。但不论什么高梁米粥,都 象那古老的歌谣一样在悠久的怀往中,总有几分忧伤。
            谷子一向种的少, 小米也就成了细粮, 困难年月, 艰难时日, 女人坐月子才熬小米粥。
            小米粥吃得少,谷子留下的印象却是深刻的。阴历五月,地 里的谷子熟了,在风中摇曳起伏,齐刷刷地垂着头,面对大地, 无限虔诚,个头愈大籽粒愈足愈饱满,头垂得愈低。像那些不事 张扬、虚心进步的人们。每到这个时候,生产队长每每让我去看 谷子, 终日在田垅里吼叫着, 驱赶胆子越来越大的鸟雀。要起早去, 天蒙蒙亮时, 饿了一宿的鸟们成群结队地到地里觅食, 落在谷穗上。 若不看守,几个早晨就会将穗子啄得一塌糊涂。直到如今,小米粥也没留下多少记忆,地里那些谷子却依然在眼前晃动,还有那 些胆大妄为的鸟儿,还时而掠过记忆的田野。
            夏收之时,吃大麦米粥。大麦春播,比秋麦熟得早,家家都 种一点,收下来在碾上碾去外皮就是大麦米。有些年,整个夏天 都吃这种粥。清一色的大麦米粥入口光滑滑,硬叽叽,吃了往上 返酸水。生产队时,大麦米粥空间普及,吃倒了人们的胃口。时 下人们也吃点大麦米,已是为着健康,粗细搭配,与旧日饥不择 食的情况不可同日而语了。对了, 大麦米打下来, 家里还做点炒面, 尝尝而已。
            还有玉米面、白薯面粥。自打实行粮食定量供应以来,城镇 粮食供应玉米面就占去大半,无论家庭还是机关学校,做玉米面 粥(人称面粥)也就非常普遍。喝面粥的年代,粮食紧张,无论 干部学生,没有油水的肚肠,即使喝得发胀,也总有饥饿感。三 年困难时期,粮食持续紧张,饱餐一顿“净面饽饽”是许多人的 终极愿望,退一步讲,那时早晚能有碗面粥喝,也就满足了。我 在河北师大读书时, 正值困难年月, 到开饭时早已饥肠辘辘。那时, 早晚都是面粥,二两稀粥落肚,肠胃里依然空若无物。有个姓宁 的同学,每当打饭结束,大师傅转身之后,都将盛面粥的缸刮个 精光,饥饿让人丧失了最后一点尊严。
            白薯面粥也是困难时期的吃食。白薯甘甜,营养丰富,又有 宽肠之效, 适量食之,很是不错。若终日以其为食, 肠胃则大受其苦。 白薯因产量高,无论山区平原都曾大量栽植。鲜薯不易保存,便 切片晒干,一部分酿酒,长年八毛四一斤,人称“八毛臭”。大 部薯干都轧成面,蒸窝头或做粥。白薯面可能是最不宜为粥的粮 食了,肚胀、胃酸,且不禁饿。上高中时,有一段时间学校食堂 净吃白薯面粥。周六晚上,一大碗黑糊糊的薯粥落肚,便步行回 家, 四十多里路, 快步疾行, 也要四个钟头, 走到半路上撒两泡尿, 肚子就瘪了。记得那年元旦,食堂晚饭照例是白薯面粥,几条咸 菜很快吃光了,就往粥里撒一把辣椒面,那种又热又辣的感觉, 至今犹记。地震后,住在席棚里的乡民,一时没有别的粮食吃, 吃了好长一阵子白薯面粥。端着那黑糊糊的粥,面对家破人亡,遍地废墟,人们已经没有了眼泪,神经仿佛一时麻木了。
            乡间最稀罕的是粳米粥。粳米, 是一种叫粳子的旱稻碾的米。 说是旱稻,也喜水的,遍地干旱之时,也难生长。因其低产,又 不易成活, 乡间少有种植, 但粳米饭却是乡间上等饭食。记忆中, 好象只有一次过年那天早饭,吃过粳米粥。微微泛红的米汤,香 软的米粒,让人难忘。旱粳子原本种得就少,如今恐已绝迹了。 倒是水稻长驱直入,短短几年南边的草泊,大部分就辟为稻田, 大米粥也就成为人们的日常饮食。
            要说永远吃不厌的,就是玉米渣粥了。尽管有的年月,其它 几种粥都曾流布乡间,但放在时空的大范围里来看,多不长远, 唯玉米渣粥通贯古今。这种状况大概是从玉米被引进中国之日就 开始了, 到如今也有五六百年了吧。远的不必说了, 我们这代人, 吃得最多的,无不是玉米渣粥。到生产队时,大高梁(杂交高梁 除外) 、谷子,都被视为低产作物,统统逐到田头地角,白薯也 因土质关系渐渐稀少,只有玉米广布田畴。
            杂交玉米推广之前,广泛种植的是“金皇后”和“白马牙” 两个品种。金皇后夏播,籽粒金黄、略小,秋日风雨大作之时, 常被刮倒折断。白马牙为春播, 粒大且白, 白马牙之谓, 十分恰切, 这是最好吃的玉米。贴饽子、蒸发糕 , 喧喧腾腾, 做粥, 黏稠可口, 白马牙大渣子粥,更让人吃不够。现今东北人开的小吃店,专有 卖大渣子粥的,味道不错,但我觉得比当年的白马牙,还是逊色 得多。我上小学初中时,每天清早,母亲早早就起来,生煤灶, 拉风箱, 烧开水。水开了下半瓢玉米渣子。常常是朦胧中, 听得“呱 嗒——呱嗒”的风箱声就醒了,翻个身,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粥熬好了, 母亲盛上两碗先晾上, 然后叫醒我。冬日里天亮得晚, 喝完粥, 外边还黑古隆咚的。那年月, 家里没有钟, 母亲有时“起 冒了”,做好粥, 还是满天星斗, 就在炕沿上坐着, 估摸差不多了, 再叫我。
            到了大跃进时期, 食堂里“敞开肚皮吃”,主要也是玉米粥、 玉米饼子,间或有些高梁米粥。食堂的玉米渣,打得糙,做粥又不放碱, 皮皮碴碴, 就难吃了许多。那时节, 仿佛粮食吃不完之外, 好象什么都缺。比如,食用碱能用多少呀,可就是少得可怜,据 说主要都用在炼钢等工业上了,钢铁元帅要升账,也就顾不上老 百姓的粥碗了。尽管那时有许多尴尬和无奈, 但对于多数人来说, 那毕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只是好景不长,很快自然灾害就 来了,又是一连三年,玉米粥也就愈发珍贵了。
            “一粥一饭, 当思来之不易。”记忆中的那些粥, 不论是苦是甜, 都已融入乡土之思,化为我人生宝贵的元素,让我永远记住了那 些时日。
            末了, 又想起那首古老的歌谣:  “小雨哗哗下, 粮食要涨价, 小孩要喝粥, 两口子直打架”,进而想起连喝粥也困难的年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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