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河边的词语
上 堂
            我读小学时,学校叫学堂,上课叫上堂。“堂”乃宽敞明亮 之所,而我读书的初级小学堂,只是村里的几间草屋。屋顶经年 的苇草已是灰黑一片。“堂”内墙皮剥落, 满布地面的硬土疙瘩, 如同大大小小的铆钉。冬日大风常推开门窗,呱嗒呱嗒地响。高 小的课堂倒真有点“堂”的气势,比如今的两层楼还要高。那是 邻村的药王庙,药王老爷不知被搬于何处,庙堂内只余四根粗大 的木柱,支撑着空荡荡的庙宇。上学来得早,就会见到麻雀乱飞 于堂内。这些不知何时飞进来的鸟儿, 为了冲出牢笼, 奔向自由, 每每被玻璃弹回,重重地摔落在地。接着,又是一轮义无反顾地 冲撞, 结果都成了我们的战利品。上堂时, 当先生面向黑板之际, 尽可以左顾右盼,却不敢仰视庙顶,因为梁上经常有蛇爬动。一 女生上堂时习惯光脚,把鞋子甩于桌下。一次下堂,脚刚伸进鞋 子,就踩到一个滑滑的凉凉的东西,吓得尖叫起来……也许是那 时学堂里管教极严的缘故吧,时至今日,想起上堂还与旧时官衙 大堂——官老爷危襟高坐,衙役们虎狼一般分列堂下,跪于堂下 的犯人诚惶诚恐——联系在一起。你看,学堂先生俨如官老爷, 学生恭如犯人,  “堂”上气氛森然,都与官衙大堂无异。比如, 大堂上老爷惊堂木一拍,随着衙役的一声喊喝,血淋淋的大棒便 雨点般落下,除非上下打点,否则大棒之下,只有皮开肉绽。林 冲因有朋友打点才得以免遭毒打。上堂时,先生手持戒尺,峻巡堂内,见谁稍有越轨,便挥尺打去,手掌每每被打得通红,但先 生是贿赂不得的,那是大千世界少有的执法如山者。顽皮的学生 便想方设法“暗算”先生,村里的好事者编出了种种奚落先生的 故事,这也许是师道尊严年代里的一种“反抗”吧!  再如,学堂 里的工友叫堂役。堂役是学堂打钟烧水的勤杂人员, 绝无虎狼之威, 但一叫堂役,总让人想起低喝着“威——武”的衙役来。
            关于上堂,还有件趣事。那是小学三年级一次作文课上,先 生在念了一篇范文之后, 两道怪异的目光从眼镜后扫视了过来:“这 里还有一篇, 大家听了—— ‘铛, 铛, 铛, 上当了, 一天上三当, 就回家吃饭’,这是哪个在上当啊”。我同桌一个叫王小带的同 学脸刷地红了。“铛铛铛”是堂役敲钟上堂下堂的讯号, 而“当” 则是“堂”的错别字。“上堂了”也就成了“上当了”。其时已 经解放, 不兴打戒尺了, 先生的手臂仍习惯性地在空中挥了一下, 才慢慢垂了下来。但全班学生的笑声至今还留在耳畔。我真的有 点怀念小时候一次次“上当”时的情景,尽管老师那严厉的目光 仿佛从镜片后还一直盯着我。
老骒猪跳脚
            望文生义,那是老母猪跳起来吃什么东西,其实这是陡河沿 岸的一种高粱。许是因为这种高粱秸杆矮,老母猪跷跷脚就能啃 到果穗的缘故,所以才有了这个颇有动感的名称吧。它最大的特 点是早熟。当别的高粱还刚刚抽穗,它已经红彤彤一片了。那种 红是血样的深红,在初秋的田野里分外耀眼。正是青黄不接时, 它长熟了, 接济上口粮, 就格外被珍重。这时, 若不是秸秆粗实, 好像就支撑不住它硕大的穗子。这种高粱,没有大高粱那种亭亭 玉立的摇曳之姿,但那一排排穗子,宛如一面面鲜红的旗帜,看 到它们,庄稼人心里就有了底。
            尤其是雨水多的年月,几场大雨,低洼之处就成了汪洋,尚 未成熟的庄稼朝不保夕,此时老骒猪跳脚便独显优势。趟着水掐下火红的穗头,背回家中,用锄板刮下高粱粒,在碾上轧碎,即 可充饥果腹。那时节,粮食金贵,轧碎的高粱多不去皮,一混揽 熬了粥或贴饼子。无论粥或饼子, 都血样地红, 让人一辈子忘不了。 忘不了的还有那首“姥家门口唱大戏……高粱饼子就小鱼”的童谣。
 
牛磨磨
            这也不是老牛拉磨,说的是蜗牛。大抵是圆圆的、慢慢的缘 故吧,才将蜗牛与磨连在一起。
            牛磨磨伏在背阴的墙上、潮湿砖堆、土垣间,背着小房子,伸  出两只软软的触角,缓缓爬动,后面留下一条发光的涎线。用手碰  它一条触角,这只角马上就缩进壳里,一动不动,另一只仍在那里  伸着。再一碰,又缩进去。等两只角都缩进壳里,孩子们就蹲在它  旁边, 唱道:  “牛磨磨牛磨磨上南墙, 一个犄角短, 一个犄角长。” 唱着唱着,它的两条触角又慢慢伸出来,试探着向前爬去。
            不知从何时起, 乡下人把吉普车叫做牛磨磨。听过一则轶事, 说有个老汉去了一趟京城,回来对村人说,城里牛磨磨多的是, 一个接一个地在马路上爬,那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坐的。人问,你 见过?他说, 可不是, 那天我走在大街上, 日——过来一个, 日—— 又过来一个。有个牛磨磨刷地停住了,从里边钻出一个女人,你 道是谁,我一打听,敢情是梅兰芳。我往前紧走两步一看,嗬! 那女人甩着一条大辫子, 那叫俊, 人们轰地笑了: “梅兰芳是男的, 怎么留辫子”。但愿梅先生在天之灵原谅这位乡亲,他只是无意 地吹牛而已,对先生绝无不恭之意。
猴顶灯
            莫以为下面要耍猴戏,这是一道乡下菜——猪肉炖粉条。先在碗里盛上大半碗粉条垫底,粉条上再顶上几块炖好的五花三层 的猪肉。端上来颤微微的,像是缸尖一碗肉,其实,让人馋涎欲 滴的猪肉就浮面那几块。
            “粉熬猪, 吃了盛,吃了盛”,曾是乡下人口腹之欲的终极奢望。 可多少年来, 除了过年, 人们是轻易吃不到肉的, 能吃上猴顶灯, 孩子们已是大喜过望了。那时,城里人每月不过供应半斤肉,农 村就更提不起来了。县里一年一度的三级干部会,全县生产队长 以上的农村干部集中到县城, 会议最高标准的伙食就是猴顶灯了。 听说北边山区的村干部到县城开会,中午食堂炸油饼,许多人舍 不得吃,用报纸裹好,散会后带回家去。吾乡的村干部无法将猴 顶灯裹回家,只好将它诱人的香味带给村人和老婆孩子了,让他 们咽下几多口水。
 
嘞嘞嘞嘞
            乡下人对禽畜都有不同的“称呼”,嘞嘞嘞嘞,是在唤猪。 当主人拎着热腾腾的猪食向猪圈走去,几声“嘞嘞嘞嘞”,无论 公猪母猪大猪小猪立时就亢奋起来,哼哼着摇起尾巴,急不可耐 地拱向圈门。不待主人拨开插棍, 就争先恐后挤出圈门, 奔向食槽, 长嘴巴一蹲一蹲地吞食起来,叭叽叭叽山响。汤水呛进鼻孔,呼 呼打几个响鼻, 又忙不迭地拱进食槽。看着猪吃得香, 主人高兴了, 蹲下来用手轻轻挠着猪的脊梁,眼瞅着那肚扇就鼓了起来。
            养鸡生蛋换回零用钱,买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而猪则是 乡下人的钱罐子,扯布做衣,化肥、农具以及小孩子的学费什么 的就全靠这“嘞嘞嘞嘞”了。
            猪又是乡下富裕吉祥之物。肥猪满圈是庄稼人日子红红火火 的企盼,梦见肥猪拱门是财运通达的吉兆,于是属猪的亦被看成 有吃有喝的一族。喜迁新居时,属猪的(家人若无此属,当请友 邻同属的)手持盛有食物的锅盆在先,第一个奔向新房,意味着 新日子吃喝不愁。即使如此,猪还是讨不了人类的好。从成语和俗语对猪的比喻和形容中, 似乎找不出几句好听的, 如“猪狗不如” 之类。洋人比国人则幽默得多。有一篇外国小说,写一头洋猪极  是聪明,进屠宰场同类都吓得屁滚尿流,它却高昂猪头,一副视  死如归的架式。屠夫大奇,未杀之。此后,每进屠宰场,都让这  头猪去“陪绑”。众猪见它神色泰然,引颈就戮,皆以为挨宰无  甚痛苦,而不再乱蹬乱叫 —— 当然,众猪头落地之时,该猪总是  平安而归, 而且待遇日厚。后来工厂专门给它安排了一间办公室,  再后来,又破格提拔此猪当了主任——这虽是一篇寓言式小说,  但总归还是拿猪开涮, 只是猪们不知罢了。它们听到“嘞嘞嘞嘞” 的呼唤,依然兴高采烈,摇起尾巴去拱圈门。
小鬼眦牙
            这是大坑里的事情。
            陡河边许多村庄附近,都有一两个大坑,几亩十几亩不等。 这些土坑是先祖建庄盖房取土时留下的, 至今已有几百年光景了。 一到春天,这些土坑就绿水盈盈,水草繁茂。夏天大雨降临,满 街的水都流到坑里,坑水一夜间就浮了沿。这时候,水坑就变得 宽阔起来。风收雨住时, 就听到有人在街上喊:“东大坑平漕啦!”, “西坑水满啦! ”终于,水溢了出来,向村里回流,往村外道路 漫溢。坑里的鱼虾见到活水, 顿然踊跃, 硌硌撞撞顺着水流往外游。 水浅处,可见半尺长的鲫鱼露着脊背或扁着身子往前游,孩子在 后边跟着追。
            天冷了,坑里结了冰,北风一天紧似一天,冰越来越厚。十 冬腊月,夜深人静时,就有嘎巴嘎巴的声响从大坑那里传来。大 人说,那是天冷冻得小鬼在眦牙。小鬼眦牙有这么大的响动,那 小鬼也够狞厉了。虽然知道那是坑里的冰冻得扒裂下沉发出的声 音,夜晚走在街上,猛听到这突响的断裂声,还是有点害怕。  一 到白天,就不怕什么小鬼眦牙了,又到冰面上打擦滑、抽陀螺、 跑冰车。玩着玩着,就听脚下嘎巴嘎巴响起来,低头一看,那冰又裂开一道缝。
            那嘎巴嘎巴的冰层断裂之声,不也是天籁之音吗?想起它, 就想起家乡那些天寒地冻的日子,还有那些久违的欢乐。
 
麻 花
            这里说的不是那种又香又脆的油炸食品,而是早年间流行于 乡间的一种蓝地白花土布。它深沉厚重的蓝色, 淡雅朴素的白花, 与土屋土炕和谐相衬,浸透着古朴的韵致。
            我曾穿着粗布衣衫,背着麻花被褥,从陡河畔的小村到遥远 的城市读书。在高楼广厦之间,那一身土布,一床麻花,是那样 的不协调。但那是母亲亲手缝制的,那里有一个贫苦家庭的全部 期待。在那些的日子里,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句古诗 不知多少次在我的脑际回荡,每一次热泪都模糊了眼睛。当这些 麻花土布连同故乡的古树、石碾乃至那里的许多亲人都已离我而 去的时候, 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伤感。伤感的梦有时也是蓝色的。 朦胧中那种难以名状的忧伤,就像天空和大海一样向远方不停地 扩展。迷茫中,我又想起了家乡用蓝草染就的麻花土布,还有摇 着拨浪鼓走街串巷接染的汉子。
            村里老人讲过,染麻花布相当繁琐。先用纸板雕制花板,然 后将花板铺在白布上,遍刮浆糊,浆糊透过花板,将镂空的花形 图案粘在白布上。拿掉花板后,将白布放入染缸浸染、晾晒,最 后刮去浆糊。原来被浆糊遮盖的图案便显露出来,依然是土布的 白色,而未着浆的部分就染为蓝色了。我未见过印染麻花布繁复 的工序, 上初中时从染房门前经过, 却常见染房院子里支架高挑, 上面晾晒着的一条条长长的各色布匹,在风中摆来摆去。
            染麻花的蓝颜色是从蓝草中提取的蓝靛。六十年前,陡河沿 岸曾广为种植这种蓝草。当我猛然意识到它将从人们的记忆中消 失,而再去遍问村人之时,已经是晚了,村里六七十岁的人已语 焉不详。一位九十岁的老人含混不清地告诉我,当年种植蓝草的点滴情况。他说, 蓝草就像沟里的水蓬棵, 开白花, 秋天割下来, 浸到石灰水中,但怎样提取蓝靛我一直没听清楚。后来偶然从中 央电视台的一个节目中,看到了一个老汉固执地在山上种蓝草的 事情。老汉想让两个儿子继续这一古老的行当,但儿子们被外界 吸引,先后经商去了。节目没看上多少,但老汉坐在山坡上的那 种失神与无奈的目光却令我久久难忘。
种蓝制靛染麻花土布的年代越来越远了。就像我这样年过花 甲之人,也只能从“春来江水绿如蓝”的诗句中去寻找和想像那 些往事了。
 
二 头
            二头,乡间男孩子一个极普通的乳名,只是排行老二之意, 再无别的什么意思。不知何时,其内含和外延都有了意味深长的 变化,无论城乡,都将愚钝傻笨者称之为二头。我问过许多人, 一个普通的儿童乳名,何以演变成如此一个遭人讪笑的称呼呢? 没有人说得清楚。但对二头者,却能说出一大串事情来。
            比如,某村有个青年叫大傻。一日,他骑自行车驮着妻子外 出, 路过一桥。妻说:  “桥窄, 下车自己走吧”!大傻扬头一笑: “你就稳稳坐着吧, 咱骑车这么多年, 什么样的桥没走过”!说罢, 哼着小调直上桥头。不料上桥后车把一歪, 妻先“扑通”一声跌下河, 他也连人带车翻将下去。
            好在都会水,妻子干脆游到对岸,等着丈夫。大傻在河里扑 腾了几下,却扛着车子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他放下车子,抹去脸 上的水滴,隔河冲妻子大喊:  “过来,过来”,妻子说:  “我不 是过来了吗,还过去干啥?”
            大傻站在岸上挥拳喊道:  “你再趟水过来,咱们再来一次, 我就不信还掉下去”!
            比如,有一个青年,每天都到公路桥边遛达。其时,那公路 还是土道, 一边上桥的斜坡处坑洼不平, 常有过往车辆崴在那里。
            每见车辆踟蹰不前,青年就帮着推车,直到车辆前行,驶过大桥 方歇手。车把式致谢,他只挥挥手,又在附近遛达起来。
            这样的人都被称做二头。但在人们讪笑之余,我倒体味出几 许人间真味——前者憨直倔强, 后者神经有点毛病, 却傻得可爱, 起码比一些非二头者——怎么说呢——要可爱多了!
红脖汉
            红脖汉是吾乡对宁可身受苦也绝不脸受热的人的称呼,这种 人即使囊中羞涩,遇事倾其所有也从不迟疑,认准一个理儿,即 使千回百折,也棒打不回。这种人愚的可爱,拗的出奇,而绝无 虚情假意。一个人一旦拥有这样一个维妙维肖的雅号,他的姓名 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以至渐渐被遗忘。下面记述的一个人就是 这样,许多人己不记得他的名姓,但一提起“红脖汉”来,都津 津乐道。
            当年在朝鲜战场上, 美国坦克隆隆开过来, 只因班长一句话“狗 日的,谁去碰它? ”便激起他一身豪气,这个疾恶如仇的冀东汉 子飞身跃起,冒着枪林弹雨将炸药包塞到那个庞然大物的履带下 面。那一仗,他炸毁美军坦克一辆,还生俘了两个美国兵。
            退伍后他当了电影放映员, 年龄大了,可那股倔强劲依然不减。 只要领导有言:“有困难吗?”前面是火坑他也敢跳。若是有人求他, 即使掏空口袋,他也不眨一下眼。因此,人们都叫他红脖汉。
            红脖汉干事义无反顾。反右斗争中,电影院一位美工被打成 右派,经领导“规劝”,对象哭着离开了他。红脖汉看不过,接 连找那个领导三次,说人家缺德带冒烟。为此,他也差一点被轰 进牛棚。
            因他说话办事较真而投入,许多人和他打过赌,当然大多是  摆好圈套激其入彀。比如,人说:“红脖汉, 咱俩打个赌, 你敢不敢?” 这话就像一根导火索,忽地点燃了他的精气神:  “怎么不敢了,  你说赌什么? ”那人一指门口的水缸,说道:  ‘你说这口缸有几鞋底子高?”‘你说几鞋底子?”那人早已量过, 从容作答:  “三 底子!”他瞅了瞅水缸, 又看了看自己的鞋底, 眼观着度量了一番, 笑道:“四鞋底子”。
            结果可想而知。但输了决不搅局,认罚、请客悉听尊便。因 此人们都爱和他开玩笑,哥几个凑热闹喝酒,也总是招呼他。而 他又从不占别人的便直, 即使吃谁几枚瓜子, 也瞅个机会还报于人。
            红脖汉就这么认真。一次,他和几个同事喝酒,大家回忆起 当年下乡演电影的情景,皆欢笑忘形。喝着谈着,他便和人们争 论起第一次演《地道战》是在哪个村了。他说张庄,那几个人却 异口同声说是李庄, 他憋得脖根都红了, 愤愤然拂袖而走。第二天, 他自觉失态,又把那几个人叫到家里,让老婆炒了几个菜,几个 人又喝了一回。席间,他说起昨天那件事,话还没说完,那几个 家伙你看我,我看你,忽然一齐说道:“张庄,张庄”!
            红脖汉哈哈大笑:“管他张庄李庄,喝酒!”
            这就是——红脖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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