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树
          走在平原上, 只要看见一片密集的树林, 那里大半是村庄了。 那些树枝叶覆盖,远近重叠,将背后的田野和天空都遮住了。这 种景象,坐火车远眺时会一幕幕映入眼帘。稍近,就会看到树木 之中错落的寨墙屋舍。再近些,或有一池碧水,微微荡漾,或有 一弯芦苇,环村逶迤,蛙鸣蝉噪就会不绝如缕。早些时候,还会 听到“哐哐”的织布声,或是弹棉花的“嘣嘣”声,都是树木遮 不住的。
            走进村中,你会发现,树并不密集,只是东一棵西一棵零乱 地分布着,街上、院子里都有,稀稀落落。那些树好象从来没有 修整过,不是长满了树胡子,枝枝杈杈恣意伸展,无拘无束,就 是旁逸斜伸,越过房脊,仍意犹未尽,还往前探去,为左邻右舍 也投下一片荫凉。
            村里的树,多是国槐、柳树和椿树,也有洋槐、榆树。柿树 桃树都被房屋挡住了,偶尔露出些枝叶来。清明时节,满街飞舞 着柳絮,落下来,一团一团的被风推着跑。望着垂下来的柳条, 胆大的孩子“吭哧吭哧”爬上去,折下三两枝笔杆粗细的枝条, 又“出溜溜”爬下来。然后用小刀在上面割下一圈,用手指慢慢 揉搓,那割断的树皮就脱离木质部分褪下来,将管状的树皮一端 咬扁,就是一只柳笛了,可呜呜地吹。尔后,槐花开了,洋槐的 花香味浓郁,满街清香,国槐只是默默地开着,仔细闻去,方觉 其淡淡的味道。也就是脚前脚后,榆钱也不知不觉长大了,孩子 们又是一番兴致勃勃的攀折。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干萎的槐花 和榆钱就落了满地,微风起处,又飞呀飘呀,无声无息地在哪里落地发芽,于是又诞生了一个个新的生命。
            自打新叶刚刚绽出,鸟儿们就一群一群飞来了,终日啁啾, 直到树叶落光了,仍有麻雀和喜鹊在枝上跳跃,也有猫头鹰和乌 鸦。天上时有老鹰盘旋,母鸡最早发现了,便“咯咯”地呼唤小 鸡, 待小鸡惊恐地跑过来, 母鸡便带着它们来到树下。到大树下, 老鹰就看不到了。
            既使秋天的落叶,也让孩子们留连忘返。那树叶布满花纹, 叶梗粗壮坚韧,孩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用树梗“拉钩”。回 想当年,一片枯叶会有多少兴致呢,可那时的孩子就是那样容易 满足。
            树上是繁花茂叶和鸟的世界,树下则是人们歇息的场所。大 人们在那里说古道今, 小孩子在大人身边钻来钻去。树旁有石碾的, 大人就把孩子交给大树, 自己推碾去了, 只是时不时朝孩子喊几声, “拴子, 别乱跑!”。过往的小贩, 也常撂下挑子在树下喘口气, 吆喝几声。远途而来的,则默默将前进的目标定在那里,一路多 沉多累也不撂挑子,坚持着走过来。
            许多村庄附近还有小树林,几十棵上百棵树争着往上窜,遮 天蔽日,树林里白天也是幽暗的。平原上没有山里那样的森林, 这些小树林则是平原上最美的风景。
庄里庄外最有价值的是那些古树,大点的寺庙里都有参天松 柏,许多村子有上百年的老树。每当暴雨来临, 人们纷纷躲进屋里, 而大树却总是从容面对风雨雷电。站在那些树下, 就会有安宁之感, 靠在那些树上,就有一股力量传导全身。它们是乡间受人尊敬的 老者,临风沐雨,岁月沧桑,日复一日地守望着村庄,守望着那 里的朝霞和落日,静默着,什么也不说。
如今,村庄里的树是越来越少了,许多树由于各种各样的原 因陆陆续续被砍掉了。就说我所在的小村那片柳树林吧,那是村 里树木最多的地方,孩子们在那里嬉戏,在那里用弹弓打鸟,许 多时日都是在那些树中间穿来穿去的。那片林子不知毁于何年何 月。有一年回家, 当我第一次发现那里只剩下一个个树桩的时候, 那一刻,我觉得我的童年岁月也一起被伐走了。在故乡,在别的地方,我曾目睹过不少大树被砍倒的情景,如托尔斯泰写的“树 全身动摇着,弯下去又忽地竖起来,只在根上心慌意乱地颤抖。 静了一会儿, 可是树又弯下去, 干上 砉 的一声, 树枝忽地折断, 树便连着峰顶倒在潮湿的泥土上”,我们许多树就这样倒下了, 消失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雪霏”。前些年, 我有机会经常下乡采访,走了许多村子,尽力寻找境内的老树。 但除了宋家营那两棵被锯得树形不整的银杏树外,只在东田庄乡 付庄子村和胥各庄镇铁匠庄看到两棵古槐。付庄子村那棵古槐长 在村中药王庙内,那座庙因出了个干瘪和尚而知名。几十年前, 庙被推倒,原地盖了学堂,尸身未腐的干瘪和尚被胡乱埋葬。几 年前,学堂已并迁,只有那棵古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已露衰败 之相。铁匠庄那棵国槐, 说是乾隆年间植下的, 有二百多年了吧。 到解放时,树已中空,从下边点燃柴草,树上就冒烟。到 1985 年 渐渐变枯,但此后又茂盛起来,村人说这树有灵性,围了栅栏保 护起来。前年铁匠庄拆迁,建起了楼房,但没有人敢动这棵树。
            听说裴文中的故里西纪各庄和钱营某村也有古树保存下来, 只是没有去过那里。丰南五百个村庄,一千五百多平方公里,如 今只有区区几株老树了。我们不仅失去了一片片绿荫,也失去一 份份历史的记忆。
            当年美国国务卿基辛格在北京天坛曾由衷感叹道:天坛的建 筑真美,我们可以仿造一个,但这里高大美丽的古柏,却无法得 到啊。现在许多村庄都在拆迁,一两年时间,在那些倒掉的旧房 的地基上, 就会建起一栋栋高楼, 这些村庄的面貌将会根本改观, 但却不能高速度地造出百年老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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