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冬天留给我童年和少年的,是冰天雪地的记忆。冬日 一到,北风一日紧似一日,掠过旷野,卷过树稍,呼呼作响,从 老旧的门窗缝隙中钻进来, 依旧寒气袭人。这时家家买来红芯纸, 裁成一条一条的, 用马勺打好浆糊, 把窗户缝糊严。好象没过几天, 小河结了冰,大坑结了冰,当屋的水缸冻得淘了窑,碗筷都冻在 了碗架子里。
天阴着,灰蒙蒙的像是冻凝了。人们抬头望了望天空,说是 要下雪了,那雪果然就下了起来,不一会就听周围响起窸窸窣窣 声音,那是散沙一样的小“冷子”,落在寨子上草垛上的声响。 “冷子”敲打着“酱篷冷”(盖咸菜缸、酱缸的苇编的缸帽子) 上, 在屋里就能听到那细密的“沙沙”声。下过一两场冷子,往后就 是飘飘洒洒的雪花了。
记忆中的雪,常是不知不觉中落下的。阴天的日子,第二天 一早起来, 推开门一看, 呀,真的下雪了。昨天院子里还一片狼籍, 而今,胡乱堆放的柴草,还有鸡窝、猪舍都被白雪盖住,院子里 的树也披上白色皑甲, 庄严地嘹望着天空。鸡呀猪的也不再恬噪, 就象邋遢而顽皮的孩子,突然安静下来,洗净手脸,换上新衣, 迎接雪后美丽的宁静。
一场大雪给田野带来了少有的韵致。北方的冬天本来就缺乏 生气,呼啸的寒风,把一切生命都驱赶到遥远的角落,又把田野 上仅剩的那些庄稼枯叶追逐到枯黄的草棵里,瑟瑟抖动着,发出 最后几声尖细的啸叫,旋即被寒风无情地卷起,以至无影无踪。 大地裂开一道道口子,就像疲惫的老人身上裸露的伤口。一个个萧索的村庄远远近近地趴着,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和那些隐 约可见的炊烟, 让人感到生命的律动。这是北方田野最荒寂的时日, 这种日子一直要捱到来年清明时分。一经飘下雪花来,这一切就 全变了。
那时, 路上无人, 田野无人, 天地之间只有自由自在的雪花, 纵情飘洒,到处白茫茫一片,再也分辨不出哪里是沟坡野径和坑 塘小丘了。静静的,仿佛整个大地都在屏住呼吸,啼听雪花落地 的声音。有时, 雪花被风追逐着, 上下旋转, 左右飞舞, 忽而腾空, 忽而簌簌扑下。置身那漫天飞翔的精灵之间,你简直分不出它们 是从哪里来的, 只觉得四面八方都向你聚拢了, 无论你走到哪里, 那些精灵都匆匆包围过来。无声的雪进入冬夜,更加奔放不羁。 偶有光亮照向夜空,便见密集的雪片,在那束光柱中恣意狂舞。
只有在乡村,在田野,你才会看到雪花无边无际漫天飞舞的 宏大场景,体味到“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那样唯美 的境界, 才会感受到一种飞扬的快乐, 才能觅到童年飘逸的梦境。 雪停之后,漫天皆白,田野的灰褐被一扫而光,整个大地仿佛都 沉入梦幻之中。这是四季如春的江南寻不到的。
在人的一生中,会遇到许许多多的雪,留下过许许多多的记 忆。但惟有落在童年和少年时的雪, 才具有那种单纯而朦胧的美。 记得初中时候,一次放学回家,我沿着河堤,踩着积雪,深一脚 浅一脚地往前走。四野静寂, 只有雪片旋转着, 下得正紧, 树白了, 河白了, 连天地间的呼吸都白了。堤坡上的枯草, 已被积雪掩没, 旋来旋去的风,又将远远近近的雪一古脑地踅进河堤转弯处,所 有下坡的路都被厚雪掩埋得无从分辨。当我试探着走下河堤,双 脚登时如悬空一样往下陷落,刹时雪就没了胸口,那一刻,就象 坠入深渊,喘不过气来。我用力抬腿拔脚,两手吃力地划拨胸前 的积雪,四肢爬抓,方踉踉跄跄到了堤下平地上,寻到回家的那 条小路。此时,漫天大雪如倾如诉,呼啸飞舞,望一眼远处迷蒙 的村庄,恍然穿行在混沌的时空。
多年以后,我去伊春,车过沈阳,车窗外已经是一片银白。 人说, 这里的雪经冬不化, 一冬一春, 大地就是这种白茫茫的颜色。
到伊春的第二天,我们几个人踩着积雪进入附近的原始森林,一 脚踩下去,只听“吱”的一声,雪就没过脚腕。那里的雪和冀东 平原的积雪不一样, 无论多么厚, 都和新落下的一样, 松松软软, 远远近近的落叶松,梢头枝杈被雪压弯,稍有震动,就一团一团 地掉下来,溅起一片片白色的烟雾。那里冬日黑得早,下午三点 多钟,已是红日西斜。回来时,走在一条冰冻的河流上,从洞窟 中可见下面黑色的流水。
2009 年 11 月,石家庄降下有气象记录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雪后半个多月,我来到那里,从石家庄火车站走出来,见车站广 场上堆起的积雪像一只只疲惫的野兽蹲在那里,余威尚在。街上 的雪虽已扫去,两旁绿化带依然承着雪的重压,已是七零八落, 大街小巷全让溶化的雪水弄得湿漉漉的。到了儿子家,老伴拿出 几张雪后他们拍的照片,其中一帧像是故乡的大沙坨,被厚厚的 白雪覆盖,原来那竟是一辆轿车!
伊春和石家庄的雪都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但我总觉得, 这些雪无论多大,多么厚,都不如童年时候落在院子里和田野上 的雪, 那样白得耀眼, 那样朦胧得如仙境一般, 有一种纯洁的感动。 许多童年的事情都是这样吧,在当时也许并不觉得怎么好,但多 年以后,那些遥远的记忆变得朦胧起来的时候,就连那些风沙迷 漫的日子,也让人怀念起来。这就是童年的魅力吧。
说起童年的雪,还有一件事让人不能平静。那是丰润县一个 叫小峪的小山村。一个女孩在离家五里远的姜家营上完小,到学 校要翻过两道山梁。每逢下雪,她爷爷都摸黑起来,为孙女上学 扫出一条路。从村里扫到村外,又扫到山脚下,越过头道山梁又 一直扫到第二道山梁,到那里就离学校不远了。那一条蜿蜒的小 路就这样在茫茫雪地里延伸。两年后,她考上了车轴山中学。爷 爷又赶着小毛驴, 步行六十里, 送她去上学, 让她坐在毛驴上…… 这些事, 我曾几次对同事讲起, 大家对那位老爷爷, 充满尊敬之情。 这位女子,后来做了我儿子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