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五花八门的神灵鬼怪萦绕于人们的脑际,又从那 里纷纷跳将出来,游荡于荒野乡间,端坐在庙宇道观。于是,神 灵遍地都是,鬼怪游走四方。大人们又通过故事传说祭祀活动, 将神鬼深嵌于孩子的心灵,以至鬼神迷信一代代根深蒂固 , 绵绵 不绝。
先说神。
乡下的神多而杂。最古老的是与农业活动有关的神。天上有 龙王、雷公、电母、风神、雨神、雹神, 地上有山神、土地、虫神、 蚕神等,这许多自然界的神,分别掌管着农桑渔猎、水旱丰欠。 这是乡下土生土长的神祗。
也有如来佛、观音菩萨、弥勒佛等宗教里的神。
还有原是人间的忠勇之士,死后被封为神的关公、岳飞、钟 馗等。
诸神之中,乡民们最为虔敬的是司雨之神 ——龙王。久旱不 雨,黄土生烟,龙王庙附近的乡民戴着柳条帽子,到庙里跪拜, 焚化黄表,或抬着自做的土龙游走街巷,敲锣打鼓去求雨。那长 长的队列,是人间最伟大的乞讨,不是穷人对富人,而是苦难的 乡民面向神(龙王)和天。因此,掌管水旱的龙王也就成了乡间 最受崇拜的神。看到这些昆虫一样跪伏于地的乡民那种绝望的虔 诚,木塑泥胎也应悚然动容。碰巧天降大雨,人们欣喜若狂,对 龙王更加崇敬,龙王庙里的香火也就旺了起来。但许多时候,龙 王不知到何处厮混去了,天上的太阳直射出冒火的金箭,田中禾 苗, 大半枯槁。有时天上油然作云, 有风雨欲来之势, 而倏忽之间,烟消日朗, 想风神雨伯, 必是未得龙王号令而拨转云头, 徜徉而去, 乡民只有目击心伤,徒唤奈何。因此乡间许多次的求雨,都是悲 壮的。
乡间人缘最好的神是观音。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其 智慧和慈悲心肠深契百姓情怀, 特别受到农村老太太的喜爱。试想, 各路神仙不是神姿威武就是面目狰狞,都离普通百姓甚远,唯有 观音菩萨慈祥可亲,单凭这形象就值得供上一尊。而且,中国社 会的子嗣观念极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观音又身负送 子重任。这样一来,她老人家也就倍受尊崇了。不少人家在正房 屋的北墙上凿一小洞,辟为佛龛,供奉着双手合什的观音。庙宇 中多供奉怀抱一双儿女的观音。每逢节日, 善男信女, 求子许愿, 绵绵不绝。年画中还有手提鱼篮,头蒙布巾,农妇扮相的平民化 的观音,姿容秀丽朴实。
最具功利色彩的是财神。传说除夕之夜,天上诸神都要到人 间走走,大腹便便的财神爷也杂陈其间。辛苦一年的老百姓在这 年节相交之刻,普遍渴望来年时来运转。于是,不少人家在这个 一年中最重要的夜晚,摆设香案,将财神爷(一张画)贴在盛满 粮食的木斗(谓之香斗) 上, 念道几句财神爷保佑来年丰衣足食, 发财兴旺的话。待到初一早上,按历书所示方向,将财神爷取下 焚化。尽管许多人知道,穷人发财是虚望,但供了财神,也就心 安理得,听天由命了。有钱人家则常年供奉财神,怀抱元宝的赵 公元帅笑容可掬,尽享人间香火。
乡间供奉最普遍的是灶神。贫寒之家离神仙也远,但无论穷 家富户,每到腊月二十三这天, 必定要“请”灶王爷和灶王奶奶还家, 将烟熏火燎了一年的旧灶王夫妇换下来,一把火点着,送二位神 仙赴天庭汇报这一家子的情况。你想,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谁家 没有过不顺心的事,谁家没有骂过几回老天爷,因此,万不可让 灶王如实禀报。于是, 就用糖瓜粘住灶王的嘴, 满口甜蜜, 只能“上 天言好事”了。诸神之中, 灶王爷最是受胡弄的一个, 不是一家两家, 家家胡弄。一个神遭到普天之下人们的胡弄, 而又一年又一年的“上 天言好事”,这样的神, 倒有点愚鲁可爱。后来, 连糖瓜也免了,祭灶这天,扯下旧灶王,把新的往原处一贴,权且遮住一块被烟 火熏黑的墙皮。于是,家家贴灶王也就演变成一种习俗了。
类似的还有门神。昔日贴门神有讲究。贴门神的那道门坎, 大人踩不得, 小孩坐不得。门上角要挂个灯笼, 给门神照亮, 不然, 黑夜里门神就看不清妖魔鬼怪。和灶神一样,贴门神渐渐成为过 年吉庆的一种程式,而远离神祗了。
这许许多多的神在乡间交杂相处,哪里的乡民对某神最为崇 敬或因某一物事,则为之塑身修庙。以至旧日间庙宇之多,随处 可见。丰南虽处平原, 境内有名的庙宇, 也有十几处, 香火不断, 庙会有期,乃一地繁盛之所在。
离我家最近的是邻村的老爷庙,前殿东西两侧站立着横眉怒 目,脚踏小鬼的四大金刚,正殿中央端坐着紫面长髯的关老爷, 手握青龙偃月刀的周仓侍立身后。庙内古柏森森,时有乌鸦栖于 树上。庙宇虽踞村内,落日西风之际,也觉荒远冷寂。解放后, 老爷庙改成小学校,关老爷、周仓和金刚们被拽出庙堂,打了个 粉碎。邻近的望海寺、洪阳寺也相继被毁,关帝、龙王们也就渐 渐远离了乡间,盛极一时的庙会随之衰落。
乡间对神的态度,历来模模糊糊。说起来宁信其有,不信其 无,做起来往往实用主义。生活苦难,灾祸降下,以为触犯神灵 而惴惴不安, 求神拜佛, 祈望逢凶化吉。日子平顺, 岁月安定时, 对神佛好象忘记了,只有虔诚的婆婆,初一、十五不忘往神龛上 点几枝香。
下面说鬼。
因为神只管人的命运,命运虽有好有赖,无非是贫富之别, 顺逆之差而已, 尚未涉关生死。所以人们对神疑信参半, 疑而又信, 信而又疑, 最终敬而远之, 而少有怕神的。鬼则不然, 鬼主宰生死, 人对死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畏惧感。因此,对鬼的敬畏也就远远 超过了神。有的旧戏班里, 曾流传着给鬼神磕头的仪礼。叫做“神 三鬼四”,即给神、人磕头是三个, 给鬼磕头是四个, 个中原因不详, 怕也是鬼的凶恶使人们多一层敬畏吧。而且, 鬼又是人死后变的, “虎死如绵羊,人死如猛虎”。单这一层,就让人恐惧。何况各种故事传说中的大鬼小鬼勾魂摄魄, 害人者居多, 人们对鬼的恐惧, 也就不足为怪了。
乡间鬼故事多如牛毛。夜间行路有鬼打墙,朦朦月色中,夜 行者绕来绕去,直到天亮仍在坟地里绕圈子,把坟场的草都踩平 了;村外有孤女坟,有人夜半经过,就有披头散发的女人低声饮 泣, 由远及近;海边夜行, 走着走着, 就有“泥乖子”向你扔泥巴, 越扔越紧。那些荒坟野冢,更是凶险得很。传说有处坟茔夜深人 静时哭声四起,有在坟尖上哭的,有转着坟绕圈哭的……胆小者 白天也要绕着走。
在形形色色的鬼中,游荡乡间的主要是吊死鬼、替死鬼和贴 墙鬼。
吊死鬼是自缢而死的人变的。说有一个受气的媳妇,对生活 绝望而悬梁自尽,冤魂不散,聚而为鬼——人一旦成了鬼,多么 漂亮亲近的人,面目也狰狞起来—— 白衫垂地,披头散发,舌伸 眼突,这就是吊死鬼的形象。夜里女吊游荡于荒郊村野,每见孤 灯下有冤屈女人暗自垂泪,便诱其上吊。小庙里的黑白无常就是 两个吊死鬼,专司勾魂摄魄的。
替死鬼是投河、跳井、上吊、服毒、抹脖子而死的人变的。 因其“横死”,魂灵没有归宿,在人间飘荡,必须找到同样遭遇 的人做为替身,方可投胎再生。旧鬼转世,新替死鬼又开始寻找 替身。
贴墙鬼原是一个江洋大盗,被人用石灰迷了眼睛擒住,四肢 钉于墙上,活活饿死。变为鬼后贴墙而立,有人路过就扮鬼脸, 吓人一跳,却不害人。
乡间没有李慧娘那样的鬼,生前不得伸冤,死后不屈不挠, 将仇人锁定,终吐冤屈。所有的鬼全都面目狞厉可怖,无论是吊 死鬼、替死鬼,也无论是怎样死的,变为鬼后又都善恶不分,为 自己投生人世,拿住一个是一个,这就让人对这些鬼(哪怕是屈 死的) 也丧失了最后一点同情心。还有一些鬼魅, 原是为设置“因 果报应”而造出来的。但报应之说只是人世间一厢情愿的事,只 在发霉的旧书或说书人那里才绘声绘色的存在。人们对那些故事,只留下几声叹息,几滴眼泪,对乡间的孤魂野鬼依旧怀着原始的 恐惧。
神灵鬼怪毕竟是人创造出来的,对那些吓人、害人的鬼怪, 人又想出种种办法驱逐躲避,除祸祛灾,这也是一大创造。
六月天,天边响起低沉的“小磨雷”,一阵黄风卷过,雨点 夹着冰雹噼里啪啦砸下来。听着外面盖着酱缸的“酱蓬冷”被砸 得噗噗响, 奶奶就抄起锅台上的马勺、铲子, 狠狠地扔到当院里。 雹子还是不停地往下砸,奶奶又把菜刀、斧子以至屋里所有铁器 一件一件扔出去。那冰雹果真就停了。后经多少次观察,我发 现 下雹子的时间一般都不长,即使不扔铁器,雹神也会很快停止发 威的。由此想起当年奶奶瞪着眼睛踮着小脚,往外扔菜刀、马勺 时的情景,就有点好笑了。
春起在地里拾柴禾,时有一股旋风刮来。大人说,每个旋风 中都有鬼怪,见它刮来不要怕,迎着旋风用镰刀、镐头砍去,那 些御风而行的鬼怪就会被砍伤、赶跑。我每每这样勇敢出击之时, 结果只是迷一阵子眼睛而已,揉揉眼睛一看,旋风已旋到远处, 或风流云散了。
孩子晚上到外边去,大人就告诉他害怕时,挠挠头发,头发 会放光,鬼见了不敢近前。从坟地回来,莫进屋,先到当院的水 缸里瞧一下, 跟进来的鬼魂就照到水里了。邻家死了人去吊孝烧纸, 在自家门口撒一道灰,鬼就跟不进来……如影随形的鬼怪就这样 不费吹灰之力被拒之门外了。
鲁迅说,中国的鬼没什么可怕,不过颈子长出二三尺,眼睛 有些古怪,五官有些移位而已。随着社会进步和科学昌明,许多 昔日神灵已变成一种点缀人们生活的艺术或装饰品,而完全服务 于人们的兴致。许多祭扫旧仪则演变为节庆活动, 变成了商业性、 娱乐性的民间聚会, 鬼神迷信逐渐从人们的头脑中退却以至模糊。 但鬼神做为一种荒野文化,在乡间民俗中也应有其小小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