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对人生最后一个过程极为看重。因而,在诸多民间仪式 中,丧仪也最为隆重。当操劳一世的老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永远 睡去的时候,全村成年的晚辈和同辈都前往吊孝,辈份小的男子 一律叩拜,同辈则一躬到地。下跪磕头是民间最高的礼仪。过去 磕头的场合很多,比如正月初一拜年时的跪拜长辈,拜师学艺向 师父叩头等。这些场合渐渐不再磕头了, 而唯有对亡者行此大礼, 只有失去生命的长者,才有资格享此殊荣。
可是,当他活着的时候,也许人们并不在意他的存在。也许 街巷里碰面,只是打个招呼或颔首而过,平日里鸡犬相闻,而绝 少往来。也许与之曾发生过口角,有这样那样的过节。但当这个 人咽下这口气,村里人便把过去一切芥蒂、纠葛统统抛之脑后。 听到噩耗,匆匆买几张烧纸去吊孝,叩几个头,或鞠几个躬,哭 上几声。从此,以往所有的恩恩怨怨就烟消云散,两家的关系也 就掀开新的一页。其实,乡间许多恩怨和纠葛无非是些鸡毛蒜皮 的事情,它们在生命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天上人间,最宝贵的 只有生命。可惜,世代以来,只有当生命如一缕青烟消散之时, 人们才忽然顿彻顿悟,才感到生命的短暂与脆弱: “哎!前几天 还看到他扛着锄头下地呢! ”“可不是,不多日子他还到小卖部 打酒咧”……许多人在这一刻参悟了人生的玄机,想到了应该如 何善待生命——惟有这个时候。
农村的许多习俗都已沦落了。比如过年贴灶王、供大纸;许 多人生仪式都已简化乃至干脆取消了, 比如新娘子上轿前的哭泣、 新生儿的抓周,等等。而惟有丧仪仍顽强地沿习旧俗,那些繁复的程式历经千年而未有稍减,即使有些变革,也是因物过境迁不 得已而为之。老人咽气后,照例要送三遍纸。过去是送到村头的 小庙,后来庙拆了,就在村头横竖搭起三块砖权作小庙。孝子们 一路哀号, 到此焚烧纸钱。有些年, 不让扎纸扎了, 丧仪为之简约, 但禁令一松,扎纸扎的又遍及城乡,那些纸人纸马纸车等又一应 俱全。麻姑节的头一天,人们依旧从地里找来麻、高梁和谷子, 当晚置于门后, 说那是将老人的魂灵领回来, 最后在家里住一宿, 翌日送往坟地, 与纸扎、纸钱一同焚化……即使是不信神灵的人, 也都一样虔诚地恪守这些陈习,而少有异议。
这几年,村里至亲长辈相继过世, 一次次随兄弟亲邻跪拜叩首, 从送终到下葬,一路走过,方晓乡间葬礼程序之繁复。每次葬礼 结束,都已身心交瘁。而葬礼程序,从头至尾,阴气森森,让人 精神恍惚。
为什么其它人生仪式大多趋简,而惟有丧仪依然如故?这是 对死亡的一种敬畏,惟其如此,才能使活着的人心安,才能让亡 者的灵魂早日升入天国,而不至于游荡山野荒郊吗?这是人类自 古以来对死亡的恐惧所积淀下来的遗传基因,要永远地占据我们 心灵的一隅,纵使无神论者,在那种场合,也有些许惊悚吗?我 每次参加村里的丧礼, 看那飞舞的纸钱和被风吹动的纸扎的车马, 总有一种复杂而矛盾的感受,大抵如是。
至于葬礼程序繁复,想来也有其道理。因为人非草本,亦非 牛马。他们在这块土地耕耘过,思想过,也忧虑过,他们的生活 乃至奋斗历程,值得回忆与怀念,他们的思想与忧虑,也应汲取 与叙说,不能像死了一只没有思想的牛马一样草草埋葬。这是人 们不断思考的结果。从人猿揖别,这种思考就开始了,甲骨文中 “死” 的含义, 就是一个活人跪在死者之旁。这一跪, 意味深长, 那是面对死亡的悲伤与恐惧,抑或对生命的思考。这种悲伤与恐 惧,又得不到解释,于是便产生了神灵之说,而后又演变成为亡 者送灵的种种仪式,而且,仪式越来越繁复。在反反复复的悲伤 流泪之中,在低回的喇叭声中,人们从中感到生之短暂,死之无 常。许多人都有这种感受, 父母健在, 说不得老。父母像一座大山,在前面阻隔着死亡。他们一旦故去,那道大山也就倒了。抹去悲 伤与思念的泪水,猛然意识到自己已老之将至,死亡也正向自己 逼近。正是置身于死者的葬礼,置身于那些繁复的程式中,生者 才会屏神静气地倾听来自生命深处的细语。而葬礼又通过一个个 程序, 让一代代人陷入到对生命意义永无穷尽的追寻与思索之中。
丧仪也是一种痛悔与自疚的仪式,是人们一生眼泪最多的时 候。跪于灵前,或是感到一种解脱,或是感到一种茫然,但总会 或多或少地想起父母的恩情。农村老人命苦,一生苦巴苦业地为 子女们操劳,等到膝下所有的子女一个个成家立业,他们也几乎 耗尽所有的气力。但并不是所有的子女都能想到这一点的,那些 不肖子弟自不待言,即便是孝顺的又能尽多少孝心呢?出门在外 的逢年过节想着老人的孤寂, 匆匆忙忙赶回老家, 可住不上几天, 又要远走高飞。就是这几天,还是年迈的双亲为之准备饭菜,唯 恐他们吃不好。就是留在老人身边的,也多是惦记自己的子女, 对老人多有漠视。而对待久卧病榻的老人更是对人子之心的检验。 喂水喂饭, 端屎端尿,久之难免烦燥, 时而就不指名地嘟囔几句:“还 不如早早歇着去! ”病床上的老人若是听到了,也只有悄悄落下 两滴浊泪。这还算是好的。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此言不虚啊!
当跪于父母灵前的时候,父母的恩德乃至自己对不住老人的 一件件往事,都会在刹那间交织成思念、痛悔的泪水。即便是不 孝子孙,此刻也跪伏在地,在一片恸哭之中,昔日冰冷的心肠也 会有所触动,因为躺在那里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这是死亡 和毁灭带给心灵的震撼!
人一生中所得到的祝颂与尊崇,全都集中在丧仪之中了。在 这盛大的仪式中, 没有那不绝于耳的喇叭声是不可想象的。早些年, 农村死人不让吹嗽叭,后来就不管了。其实,这与城里开追悼会 放哀乐是一样的。在素朴冷寂的乡间,也许那几声喇叭更承载着 泥土和庄稼的思念。吹鼓手们一大早就赶到丧家,在匆匆搭起的 棚子里吹吹打打,那缓慢的旋律如泣如诉,仿佛在婉转痛说着世 间轮回的无奈和人生苦难的历程。每次听到哪里喇叭响起,不管 我在做什么,总是陷入一种对生命终极意念的思考。而从录音机里放出来的哀乐, 则低回沉重, 让人压抑, 只能低头而不可仰视, 仿佛一切思想连同周围的空气都在那窒息的哀乐中冷凝了。乡间 喇叭那呜呜的吹奏, 悲则悲矣, 但于悲戚之中时而腾起些高亢—— 产生于茅屋草舍与垅亩之间的喇叭,本身就是高亢的 —— 即使在 为生命远逝而送行之时,也不尽是悲哀,间或朝天呐喊,为灵魂 升入天堂开辟一条哪怕是幽暗的通道。
雇吹鼓手, 由闺女出钱。老人健在时, 有的女儿就说: “妈, 多咋你过去了,闺女一定为你多雇几个吹鼓手。”当妈的心里就 感到很舒坦。
吹喇叭, 丧仪就不再冷清——人死了, 本来是件凄冷的事情, 但有喇叭这么一吹,就陡然热闹起来。村里人听到喇叭声响,就 三三两两地走过来, 在席棚外看着吹喇叭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吹, 看进进出出的人,指点着、议论着: “看,那是他老儿子,昨天 刚下火车”, “那哭肿了眼的是二闺女”……谈论间,喇叭变换 了腔调, 细心的人听得出来, 那是吊孝的曲调, 是谁又来吊孝了, 于是又是一番指点和评论。
后来,除了吊孝、起灵、出殡等仪式,喇叭各有专调外,其 余时间就不太讲究了。吹歌的吹戏的,什么好听吹什么。如今又 吹起了通俗歌曲, 还请来歌手边舞边唱, 什么《纤夫的爱》、《十五 的月亮》,与丧仪总有点不大协调。在我叔叔的丧仪上,一个女 歌手还骑在打鼓的脖子上唱,围观的人很多,人们好像忘记了这 里有人亡故,而是在看热闹了。九泉之下的亡人若能听到这热热 闹闹的吹打,不知作何感想。
但一辈辈人就这样从村里走了,或安祥或痛苦,或有放不下 的牵挂,但都这样被子女和村人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