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几年前,村村有小庙。说其小,庙堂大多一间,占地仅 为一隅,那确是最小的庙了。
小时候,夜里睡得朦胧之时,忽听街上传来隐隐的哭声,由 远及近,父亲就说,是某某过去了,这是在送头遍纸。又听了一 会儿,待那哭声渐远, 父亲就和母亲小声地谈起这个人平素受的苦, 不禁一阵唏嘘。乡俗, 送纸要送三遍。送三遍纸的时候, 天已亮了。 就见一队穿白孝衣的人从家门口走出, 一路恸哭, 一人提手灯在前, 鱼贯行至小庙前,焚烧纸钱。大抵是将亡魂引领于此,再从这里 升至天国吧。平日里小庙是乡村的冷僻之地,庙门洞开(或许就 没有门),任凭风吹尘落。
家乡小村的小庙在村子东头, 后身是小学堂, 对面是个大水坑, 坑沿上有一盘石碾。人们下地路过或在坑边推碾, 对小庙视而不见。 小庙前是块宽敞的空地,孩子们常在那里玩耍,但天一黑,却很 少有人逗留。
小庙里边对孩子来说是个既神秘又有点恐怖的地方。而唯其 如此,越是想进去看个究竟。有一天,我乍着胆子迈进小庙的门 坎。只见庙堂内有一张炕席那么大,四壁无窗,庙里半明半暗, 靠着西墙有床板横在凳上。我知道,村里有人快不行了,家人就 把这床板抬回家, 停于堂屋, 把将亡者放在上面。我奶奶临咽气时, 就静静地躺在这几块木板上。
没有窗户,墙上的壁画只是依稀可辨。虽只这么一辨,就让 你起一身鸡皮疙瘩——原来东西两面墙上画的尽是大鬼小鬼,有 吊死鬼、牛头马面,还有两个个子高挑,仿佛一口气就能吹倒的黑白二鬼。后来读鲁迅的书,方知那是黑白无常,以后在哪出戏 里也见过。墙上画有被脱光衣服的人下油锅、抱火筒的情景,旁 边的小鬼面目狰狞,受刑者惊怖万状。奶奶过世后,我从家里的 老板柜里翻到两本书,一本《四书》一本《玉历宝钞》,那是教 私塾的爷爷仅存的遗物。《玉历宝抄》上画的和小庙墙上那些画 图一模一样。人说那都是在警戒世人莫要学坏,否则死后到阴间 受尽酷刑之后,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小庙里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厉鬼说的那句话: “你也来了,正要拿你”——这句话框在一个圈子里,从那家伙 的獠牙中用一个细线引出来。墙的最上方靠近木梁柱的地方是一 长串的人名,名字下写着“五圆”、“拾圆”一类的字样,那是 村人出资修庙的记载。越往上越暗, 字迹几不可辨。很长时间内, 我常想,村里人怎么会家家出银两,造这么些吓唬人的鬼怪呢?
放寒假了,我和一帮同学在街上玩够了,就跑到家中,看大 人脸色尚好, 几个人就挤在炕梢玩起扑克。玩着玩着, 为几张“毛人” (一种小画片)的输赢争执起来,结果被大人轰将出去。于是大 家伸伸舌头,悄悄地出来,一溜烟跑到小庙里,在那停死人的床 板上接着玩。尽管大鬼小鬼在墙上呲牙咧嘴, “你也来了”那吓 人的话在头顶上悬着, 可人一多气就盛, 就什么也不怕了。有一次, 正是过年那天, 我们四个半小子正在小庙里玩得高兴, 被婶子看见。 把我们叫出来:“大过年的,也不让鬼神安稳!”
好像自小庙建成以来,就没有认真打扫过,修整过,墙上那 些吓人的壁画早已斑驳褪色,小鬼们面目模糊,墙皮脱落,更是 面目全非。
鬼神迷信在农村根深蒂固,但也有的人不信这些。我父亲就 不信鬼神,当我婶子对他讲大过年的我还在小庙里惊扰鬼神时, 父亲只淡淡地说:“哪有什么鬼神。”
直到 1959 年我上高中的时候,村东头的小庙还在。星期六晚 上回家从那里经过,心里还多少有点发怵。人就这么不可思议, 明知世上本无鬼神, 可走夜路过坟场经小庙时, 头发根子还发竖。 这也许是小时候听来的那些鬼狐故事在潜意识中作怪,亦或是人类的一种原始恐惧吧。
“四清”运动中,小庙拆除了。后来,庄里盖的房子越来越 多, 小庙那块地方也盖了房子, 小庙的踪迹就彻底没有了。如今, 村里有人亡故了,送纸的旧俗犹在,没有小庙,就在村头立起三 块砖代替小庙,在那里焚烧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