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世界上最优美的文字。千百年来,人们依靠它倾诉, 运用它思想,通过它记载,凭借它穿越五千年历史文化隧道。凡 念过几年书的人对我们古老的文字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钟情与热 爱。
初学汉字,却是艰难的。我上小学时,学的是繁体字。语文 第一课是“开学了,大家来上学”,开学是繁写的“開學”。刚 拿起笔, 就写这么多笔画, 如天书一般, 照老师的板书写上十数遍, 也写不对,扒在桌子上,又照课本一笔笔地写,七八个字,好不 容易写对了, 也伸胳膊撂腿, 又如卖瓦盆的, 大的可套进一罗小的。 那个“學”字最是不安分, 一个字就占去几个格子。那些难写的字, 一个个接踵而来,童年在学校里的许多时光,都被那些字们虏去 了。上了六年小学, 除了加减乘除, 最大收获就是认识了一群汉字, 可以看书了。
当年学繁体字,费去好多光阴。但今日看来,那些字却有别 样的美感。一个“飛”字,像天马腾空,一个“亂”字,让人心 里忐忑, 这是当今的简体里寻不到的。自初中起, 开始用简化字, 写繁体字的时候少了,也渐渐生疏了,后来,偶尔看看老版书, 还能认得,但许多繁体字已写不上来了。
那时,小学还秉承传统,注重写字,每周有两三节写字课, 孩子们颤巍巍拿起毛笔写大字。上高小时, 老师还让用毛笔写作文。 上写字课每人带一块砚台、一块墨,外带一小瓶研墨的水,研好 墨往大楷本上的格子里写。大楷本 16 开纸,分成横五竖四二十个 方格子,一堂课写一两页。字写得周正好看,老师用红笔在字的上面画一红圈,写错了打一个叉。得了红圈或是红圈多,满脸高 兴, 回家忙不迭地给大人看, 若红圈少或打了叉, 就懊恼一阵子, 到家里迟迟不想拿出来。
字写得好, 在乡间受人尊敬。那时, 不管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只要写一手好字, 就是有文化,“字眼”深。反之, 既使是大学毕业, 字写得稀松难看, 也遭人贬斥:“看, 还大学生呢, 你看那字写的, 活像蜘蛛爬。”村里有个教过私塾的老先生, 写一手工整的楷书, 解放后当过几天新学老师,不久就退休了。人们说先生晚年能拿 上国家俸禄,是他字写得好。先生教过什么课,我竟一点印象也 没有,但他登在板凳上,在众目睽睽中,扬手悬肘在粉墙上用毛 笔写《中国土地法大纲》,那一行行规整的字体,还有先生从容 的神态,却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现在,能写那样字的人恐怕已 都是书法家了。那时文化人普遍字写得好,而现在许多人已没有 对写字的那种孜孜不倦的追求,字写得让人认得出或是看着顺眼 就行了。自打电脑普及,我们写字的功能可说是大步退化了,键 盘已代替了写字,无纸化办公让各处的文字都被机器作成了千篇 一律,书法最终被禁锢于书法家的尺寸之地,而与大众绝缘了, 写字似乎已成为遥远的事情。
字写得好,还要识得多,也是那个时代的一种文化标志。这 种社会认知也早早就渗透到小学校里。同学们课下时常拿一些生 辟字互相考问: “三个水念什么?”你答上了, 马上会反问: “三 个牛念什么? ”不会的,马上去查字典——其实,发问者也往往 是刚从字典里翻到的。这种气氛,让小学生们早早就认识了许多 他们一生中也用不上几次的汉字。比如,村里有个姓马的人,念 过洋学,名字也没有用族姓的序辈字。其名姓乃由六马组成,姓 占一马,双名分占二马、三马。于是就查字典, 结果只查到三马“骉”, 念“标”,而未查到双马。村人说, 这个字念“度”。但直到今天, 也未查到这个字。
念错字、白字,则会留下永久的笑柄,那时最黄典型的是那 个“率”字。说某领导讲话, 将“率领群众”的“率”字, 读成“率 (律)领”,经人指正闻过即改,大家尚以为是领导一时走眼。
但往下又有“提高效率”一语, 望着那个让他尴尬过一回的“率” 字,领导犹豫片刻, 恐又出笑话, 就按刚才被校正的读音, 念作“提 高效率(帅) ”。这是我最早听父亲讲的,已有六十多年了。直 到今天, 这个笑话还偶尔被人提及。在乡间, 类似的事情还有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