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写过一篇《年俗一瞥》的小文,记述家乡赶年集、杀 年猪等事由。虎年春节, 又想起若多让人怀往的旧事, 拜年为其一。
除夕(俗称过年)是合家团圆的日子。一家人聚在一起, 放鞭炮, 吃年饭,看晚会,很少有在外面走动的。除夕一过,热热闹闹的 拜年活动就开始了。这时,大街小巷散落的炮纸,还未及清扫, 这里那里还时时响起鞭炮声,而街上小超市、小商店已然比赛似 地摆起货摊, 水果、烟酒、饮品等一应拜年之物, 包装得花花绿绿, 随处可见。当太阳懒洋洋地爬上屋顶的时候,拜年的人们陆陆续 续来到街上, 从小摊上随手买上两件三件;早有准备的便不停顿, 或进城或下乡,从此拉开了春节拜年的序幕。
望着那些穿戴一新的大人孩子,我不禁乡思涌动,想起早年 家乡春节拜年时的情景。
我的家乡是一个普通的小村庄,一年中大多数日子都平平淡 淡。但新春伊始,村里便焕然一新了!不仅是家家院落门口都扫 得干干净净,大人孩子都换上了新衣裳,也不仅是那些年画对联 映衬出红火的气氛,主要是人们的心境突然都开阔起来,就象一 扫冬日阴霾的天空一样,澄彻明净,虽然那时正值寒冬,但人人 脸上都带着春天般的微笑。见到乡邻, 亲亲热热地道一声“过年好”, 彼此心里就十分愉快,那种暖如春风的问候,是平日里少见的。 彼此有些矛盾纠葛的, 过去的一切不愉快, 都随着这一声“过年好” 烟消云散了。其实, 祖祖辈辈在一个村里住着, 低头不见抬头见, 那些嗑嗑碰碰的事又算什么呢!也许事过之后,彼此都有和好的 愿望,只是自尊或矜持,都不愿意主动打破僵局,大半年都别别扭扭的。过年了, 街上相遇, 终于有一方主动上前:“哎, 大哥, 过年过得好啊! ”, “好,好! ”对方赶忙答应,并热情回问, 一股融融暖意便在他们心里流淌起来,此后再见面,就象换了个 人一样。
正月初一吃罢早饭,小辈们就结伴到族里长辈家拜年。一进 院子, 就喊起来: “大爷(或大伯什么的) ,给您老拜年来了。” 说着,就象一群麻雀唧唧喳喳飞进屋子,七嘴八舌地说: “您老 过年好”,然后纷纷跪下磕头。长辈们忙笑哈哈地扶起, 说: “都 起来, 都起来, 快坐下, 吃糖, 嗑瓜子!”待众人落座或安顿已毕, 就笑眯眯给这个那个的递去糖块,有的还给剥糖纸。有小孩跟着 的, 就抓一把瓜子、几块糖塞到孩子衣兜里, 老老少少说会儿话。 少顷, 为首的小辈就说还要到其它长辈那里去呢, 于是起身告辞, 长辈便送到门外。凡是长辈,初一上午都要拜到。这是他们一年 一度最受尊崇的时候,也是亲族间一次感情的融合与交流。
拜完长辈,就到左邻右舍或关系不错的村人那里串个门,节 日的欢乐就在家家户户传递着、融化着,人人笑逐颜开。这时的 串门,与平日里家长里短、找找借借大不一样,主要是乡情与友 情的传递,是一种礼遇,村人都是看重的。
庄里宗族间的拜年,一般初一上午就结束了,从初二开始, 要给外村的亲戚家拜年。舅家、姨家、姑家、姥家、丈人家、姐姐家, 哪家都有几门亲戚;而且乡村的亲戚,又多在附近村庄,因此在 那些日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举办酒宴,款待前来拜年的亲戚。 各家主要成员要悉数出面,甚至将要好的邻居也叫来作陪,一时 间村村落落热闹非凡。拜年的姑爷, 往往还要在岳丈家住上两三日, 那几日, 除了喝酒, 就是玩牌, 直到痛快淋漓, 筋疲力尽方且归去。
相互拜年是亲戚之间一年一度的大走动,是乡村最重要的亲 情联系纽带。如果无故不去拜年, 一年或两年, 亲戚关系就中断了。 如果是老亲、表亲或当世老人都过世了,不在此例。旧俗,无论 给本村族老拜年还是到亲戚家拜年,须是家中男丁,给族老拜年 不带礼物,到亲戚家拜年一般带两包点心。礼品虽轻,但多数人 家也只有春节拜年时见得到。
我是长男,又是独子,拜年都是我去。先到西尖坨姑家。西 尖坨离家有二十里路,除去幼时逃难之外,那是我少时走得最远 的路程了。那时家里没有自行车,都是一路走去。越往南走,田 野越广阔,坨沟也就越多。虽时值隆冬,沟里的苇草都已割尽, 但仍可见到近似荒凉的景象,因而对拜年路上的广阔田野,还有 那些在北风中抖动的枯草,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时我想,若 是春暖花开之季,那里一定会让我留连忘返。
到姑家,天已近午。姑见我们到来(每次拜年都是我和堂弟 东仓一起去的) ,忙撂下烟袋,下地切菜、和面、拌馅,姑父则 坐在炕上等着包饺子。一会功夫,大簸箕就摆满了饺子,见小盖 也摆满了,姑就到当屋生火烧水、煮饺子。吃完饺子不久,我们 就往回走了。临出门, 姑总是将我们带去的点心各“押”回一包: “给你爸拿去吧! ”说着,送到门口,走老远了,回头一看,姑 还站在那里。
给姑拜年总是正月初二,初三到黄各庄给姑奶拜年,黄各庄 离得近, 沿陡河走半个钟点就到了。一进屋, 姑奶总是掀开柜盖, 从里边摸出一包糖来, 让我们吃, 是那种不包纸的花瓣状的硬糖, 我和东仓各拣一块含在嘴里,就规规矩矩坐在凳子上,与老人说 阵子话。姑奶没有儿子, 只有一个女儿, 在胥各庄中学读初中时, 抗美援朝运动来了, 也没跟姑奶商量, 就报名参加志愿军到了朝鲜。 几个月后接到寄自前线的信, 二老方知表姑已在千里之外的战场, 当了卫生员。当我听父亲讲了这件事后,对姑奶和表姑就有一种 亲情之外的尊敬之感。朝鲜停战后,表姑转业到了北京。虽然我 没见到过她,但对小小年纪就投笔从戎的表姑一直由衷敬佩。多 年以后,我曾萌生一个想法,到民间走访,搜集抗美援朝时,丰 南优秀儿女们可歌可泣的事迹, 不能让那些感人的事情随风而逝。
最后是给几个表叔和表大爷拜年,也在黄各庄,他们都是奶 奶的侄子,因为门口多,好象走马灯似转一圈,印象都不深了, 唯表大爷面相与父酷似,至今犹记。
随着老人们先后谢世,也就不再去拜年了,当年的拜年者也 慢慢地老了, 小辈们也就给你拜年来了。人到了无亲可拜的时候,也会有一种隐隐的失落。这种失落感是婶子过世后,我强烈地感 受到了的。婶子在世时,我年年春节都回老家给老人拜年,她老 人家在, 回乡的路就没有断, 婶子一没, 再回老家奔谁呢!那以后, 只有清明节时,方回老家一次,可是和那些亲人已隔着一层厚厚 的黄土了。子欲孝而亲不在,人生一悲也!
但“人事有代谢, 往来成古今”,我们老了, 下一辈人长起来了, 他们又互相结成新的亲戚,于是,拜年也就绵绵不绝,欢笑与亲 情就永远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