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上年纪的人爱摸纸牌, 窄窄长长的那种, 一大把捏在手里, 扇面似地展开,像孔雀开屏。我第一次见到那些黑白两色、图案 怪异的纸牌,就感到太过复杂,而我对复杂的东西又总是望而却 步。因此一直没有问过那些图案是什么意思, 那种纸牌如何玩法? 同样,对早已普及城乡的麻将,也有这样天然的抵触感,至今仍 是门外汉。
乡下玩纸牌有年头了,只是没有近些年这样的规模。说是近 些年,也有一二十年了吧。自从人们走出生产队,青年人就纷纷 跑到城里闯荡,地里那点活计又大多交给了机器,村里的老人不 用再为一家人的生计而操劳。特别是婆婆奶奶们,摆脱了家务的 拖累,闲下手来,好象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和孩子一样,一旦 心里宽绰起来,也想玩几回。而一经拿起那些奇奇怪怪的纸牌, 那种未泯的天性就如同长年被石头压着的小草,石头一经搬开, 就快快活活地生长起来。好象大半生奔走劳碌, 几十年生儿育女, 都为了日后能玩上纸牌,只有姐几个踏踏实实坐在一起,平心静 气地摸起纸牌,才算找到了自己。
也多亏这些纸牌, 让乡下上年纪的女人, 找到一种通俗的快乐。 上午忙完家务, 她们几乎准点相聚, 寒喧几句, 就忙不迭地玩起。 春天,太阳在玻璃窗外柔柔地照着,她们感觉不到,月季花在院 子里大朵大朵地开着,她们见不到。有时风在树上叽哇乱叫,有 时雨打得窗户“啪啪”响, 她们也只是抬头往外瞅瞅, 说一句“好 大的风”, “好大的雨”,又埋下头, 去摸那些纸牌。风风雨雨, 花开花落,时间就这样从她们的指缝间愉快地溜走了。说也怪,这样好几年,她们也不见老。到现在我也不知这种奇怪图案的纸 牌怎会有如此的魔力。
好象没过几年,乡下又时兴玩另一种纸牌了。已不是黑白两 色套印着咒语的那种,而是扑克牌,说准确点,是半张扑克牌, 将一张整牌从中间一分为二。玩这种牌人们叫“撸麻雀”,不仅 上年纪的女人玩,上年纪的男人们,甚至青年人也玩。前几年, 我到三沟采访,方晓“撸麻雀”这一名称的。人们把稻田包给外 乡人,那些外地人拉家带口就住在稻田边上,搭一个能遮雨的窝 棚。村里人一大季子没事干,就撸起了麻雀。我问村人,何以叫 撸麻雀呢?答曰:摸上一张牌,心怀忐忑,盼着来张好牌,又怕 失其所望,就用另一张牌将刚摸上的那张遮住,然后从上至下一 点点地“撸”……我闻之似有所悟, 但又何以与麻雀联系一起呢? 村人所答, 却记不得了, 只知村里不少人都玩这种牌。后来方知, 乡村“撸麻雀”很普遍,而且瘾头都不小。
玩纸牌一般都有输赢, 不过下注都不大, 玩长了, 来来往往, 出出进进,风水轮流转,大体输赢有限,而以此为赌者,就另当 别论了。
许多人玩起纸牌如醉如痴,是为打发寂寞的时光,还是那些 变化莫测的牌局有难以抵抗的魔力?许多人手一摸纸牌,那不可 名状的快乐就涨满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个细胞,这种情状,非亲历 者无法体味。我不会玩画有咒语的纸牌,也不会撸麻雀,但十几 年前, 也一度沉迷于纸牌, 是玩“升级”的那种。那时, 只要有暇, 即呼朋引类,找个地方对垒攻守一番,这些人也和我一样,专心 投入, 都五六十岁了, 一抓上牌还和孩子一样嚷嚷闹闹, 对“违规” 者不依不饶。一个下雪天,我们在一位同事家吃罢晚饭,看外面 雪下得正猛,是谁说了句: “咱们玩升级吧! ”此言一出,一拍 即合,也不管人家妻子侧目冷眼,即脱鞋上炕。冬天,人家只烧 这一铺炕, 我们就围坐炕西头, 人家妻儿睡在炕东头。夜暮沉沉, 雪花扑窗,我们打完一圈,又来一圈,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 人看看表: “哇,都两点多了”,我们这才收了场 ——真不知那 位贤良的女人, 在明晃晃的灯泡底下, 在一帮男人的嘁嘁嚓嚓中,是何时入睡的。当我悄悄下炕离去之时,只觉得十分歉疚。踩着 厚厚的积雪,走在回家的路上,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脸色。恍恍惚 惚回到家中,洗脸时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尊容,只觉得那张脸面 目丑陋, 模样可憎。后来, 虽没有那般经历, 但对“升级”游戏, 还是欲罢不能。有时我也想,这 54 号文件,怎么会有这种鬼魅之 力, 就象烟瘾一样, 一旦嗜而成性, 就如此难缠呢!梁实秋在《雅 舍》中写道: “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 只有打牌可以忘读书”, 大家名人尚且如此,何况我辈乎!
我知道,这 54 张魔鬼,已不动声色地掠去了我还有许多人的 许多时光。尽管曲终人散之时,头脑里又多近似空白,但纸牌魔 力依在。这究竟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