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古槐见证的风雨和兴衰
药王庙内原有六棵树,三棵国槐,三棵柏树。院外西南角还有一棵榆树,就是埋藏涵宏和尚肉身舍利的地方。
从存留的老照片看,药王庙内古木参天,气势非凡。穿越时空,给人一种神秘庄严的感觉。但后人津津乐道的,是两棵古槐:一株在山门与前殿之间的甬路东侧,一株在前后殿之间的东南角,隔着前层大殿,两株树曾相互守望了几百年。
山门与前殿之间的那一棵古槐最大,据说是建庙时所栽,要三人合抱。不知何年,被雷劈过,年深日久,中间就出了一个大树洞,改成学校以后,孩子们经常钻到里边去藏猫猫。那古槐只剩树皮支撑着,不仅不死,还越发长得茂盛,很多人到庙里讨圣水,都是恭恭敬敬地站在古槐底下排队。几位老者都不约而同地讲到,砍掉那棵空心古槐的时候,树底下挖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蛇,足足有两抬筐之多。
丰南现存百年以上的古树共28棵,逐一探访,发现有两个特点:一是古树的原址多为寺、庙、庵、祠,或是有明确的归属。比如岔河镇三神庄的古槐,原在菩提庵院内,曾属辽国的南京道;大齐镇井屯村的皂角树,原在古庙门口,是古滦州的分界线;而原来稻地镇安机寨小学的古槐,人们一直以为坐落在关帝庙之中,经今年春天对院内的断碑考证,才发现这里原来竟是一座武侯祠,这在北方是极为罕见的。二是能留下来的多为中空朽烂,伐之无用,或是经受过风雨雷电的侵蚀,劫后余生。比如小集镇西纪各庄的古槐,三十年前被雷电击中起火,现仅存一块树皮顽强地活着。
前后殿之间东南角的那棵,是药王庙唯一幸存的古槐,当地人称之为“三心槐”。
前些年遗迹尚存的时候,村民吴连柱根据季世存整理的资料,在这里做了七八块宣传栏,其中恰好就有这棵树。现将其整理摘录如下:
药王庙两座大殿的中间院落有一棵国槐,高数丈,冠伞状,遮荫一亩有余,树龄达数百年,是方圆百里之内最老的一棵槐树。药王庙建国初期改为学校,加之地震损毁,遗址无存,唯有这棵古槐幸免存留,成为付庄子村的标志和象征。
相传药王庙中不仅供奉着药王的神像,而且还供奉着佛教、道教的神位,道教佛教和睦相处,庙宇香火旺盛。明末清初,涵宏和尚到来后,被庙中各教派和睦相处的圆融所感动,亲手栽下了三棵小树苗,编在一起,寓意儒释道互为包容,共存共荣。起初尚能分辨是三棵树,随着岁月的增续,三棵树缠绕着长在一起,当树围长到一米多的时候,就合为一体,基本上看不出当初的痕迹了。在僧道和信众的共同呵护下,这棵三心槐渐渐长成了参天大树。
三心槐每年都结下很多种子,涵宏和尚把种子采集下来,分成小包,无偿送给善男信女们,让他们回家去种。就这样,三心槐繁衍的子孙,遍布千百里。
三心槐枝繁叶茂,招来很多鸟在树上搭窝筑巢。和尚道士、善男信女从不伤害,经常拿食物喂养它们,人鸟和谐相处。遇到受伤或从巢中跌落的小鸟,人们总是精心护理,最后放归大自然,这也成了药王庙的一大景观。
如今,三心槐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在那里静观着世间的风云变幻,诉说着蹉跎的逝水流年。
这唯一的古树,见证了药王庙的风雨飘摇,更替兴衰。
其实,付庄子除药王庙外,还有其他的庙。一个是“小庙”。明朝移民完成后,人们一方面跑马占圈,发展生产以求生存,满足物质上的需求,一方面追念先人,祭祀鬼神,寻求精神上寄托。因此,无论规模大小,几乎每个村庄都设有小庙。逢年过节,大家都去小庙祭拜,张王李赵,资源共享。
付庄子现在进村的大路是南北走向,原来往南斜向通往王道庄、彭庄子(今属王兰庄镇),往北通往孔家庄(今属唐坊镇),煤河开挖后以拱辰桥相连。铁路提速以后,为确保行车安全,现已全线封闭。付庄子村的小庙就建在南北道的东侧,现兴隆超市所在的位置。小庙的门口曾贴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庙内无僧风扫地”,下联是“室里无灯月当明”,横批是“九圣神祠”。所谓“九圣神祠”,供奉的九神分别是火神、龙王、马王、药王、财神、苗神、五道、山神、土地。这座小庙,五十年代初被拆除,后来做了二、四生产小队的饲养处,生产队解体后建了民房,现已找不到任何当初的痕迹了。
另一个是老爷庙。在过去,老爷庙供奉的神祗并不确定,一般供奉城隍、土地和关帝,也有财神爷或山神爷的,但从历史上分析,一般老爷庙只敬特定的神。付庄子村的老爷庙,原来位于北街官道的南侧,现在的村委会以北翟作丰家的东房山处,只有一间,五十年代初与南边的小庙被先后拆除。据老人们回忆,老爷庙的门口也有一副对联,上联是“三人三姓三结义”,下联是“一君一臣一圣人”,横批是“亘古一人”。由此可见,老爷庙供奉的就是关公。
以上这两座庙,建于何时,何人所建,是否经历过重修,村民如何祭拜等等,都无从考证。与药王庙相比,孰早孰晚,有无关联,也没人能够说得清楚了。
道士们秉承法旨,供奉药王,学医舍药,针灸治病,再加上道教理论的神秘色彩,使得药王庙逐渐兴盛起来。尤其在当时缺医少药、疫情流行的情况下,老百姓期望道士们煎汤针灸,妙手回春,更祈盼药王的法力无边,救人水火。
药王庙真正兴盛起来,还是源于涵宏和尚。他在这里出家以后,认真研习佛教和医术,不仅在饮水、舍药等防病治病方面做了许多善事,比如引领村民掘井及泉、改善水质,瘟疫来临之时以生石灰消毒等等,而且将佛家的因果理论广为传播,让周边的信众寻求到心灵的慰藉。特别是他圆寂以后,尸身不腐,更是让药王庙颇具影响,让老百姓既解除了身体上的病痛,又消除了心理上的压力,成为古代医学与宗教信仰完美结合的产物。
当时,药王庙对当地文化曾产生深远的影响。作为传经布道、消灾祛病、教人向善的场所,药王庙还成为了传播文化、深入交流、培养人才的会堂。在当时私塾尚未普及的情况下,附近村民将孩子送入庙中,识字学医,免费接受启蒙教育。方圆百里的私塾先生常带学生们到庙中研习,观赏碑匾、壁画、楹联,有的文人墨客还要住上一段,与和尚道士探讨孔孟程朱。涵宏和尚待人和善、学识渊博,世代相传,吸引了许多寒门学子,培养了一批农家子弟。付庄子村的王凤桐,人称“王老师”,在庙中发奋苦读,数载不息,颇有建树,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是一笔“佛”字中堂,润笔费高达五十块大洋,且一字难求,天津及芦台、丰润一带好多商铺的匾额就出自王凤桐之手。相传他题写的一幅扇面,被慈禧的干女儿(当时在天津居住)以20块大洋购得,送给慈禧太后,被大加赞赏。慈禧的干女儿后来落户丰润县大齐坨村,人称张九太太,现村中老人都记得此人。大齐坨村位于油葫芦泊的北岸,现属丰润县欢喜庄乡,村子规模不大,却出了很多名人。尤以张氏家族最为突出,道光进士、安徽按察使张印塘,晚清重臣、李鸿章的女婿张佩纶,两广总督、张佩纶的侄子(袁世凯的儿女亲家)张人骏,以及大清银行总监督张允言,中华民国驻德国大使馆临时大使张允恺,中华民国国务院秘书长、内务总长、交通总长张志谭,陆军预备大学堂堂长(少将、民国后改为校长)张鸿逵,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整个家族名声显赫,非同寻常,现在村中家族仍有300余人。著名作家、“中国近代史上的20位杰出女性”之一张爱玲,就是张佩纶的孙女,张人骏的侄女。前文提到的张九太太,就是张氏的族人或家眷,具体情况未及详考。
王凤桐的字在当地留存很少。付庄子村董春台家曾收藏他的一幅“佛”字中堂,很多人都亲眼见过,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可惜文革时被毁掉了。
清末连年战乱,药王庙开始日渐萧条;而正式退出历史舞台,则是自上世纪中叶以后,曾经香火鼎盛的药王庙在百十年间土崩瓦解。
1948年,药王庙仅剩和尚旭宗和老道张瑞阁。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队地方武装将700多尊黄铜佛像悉数拉走,据说是送到山里的兵工厂制造武器去了。药王庙自此走向衰败。
1950年,药王庙改成学校,但格局保持了原貌,校长毕瑞,教师有李继辉、李旭山、翟硕。和尚旭宗四十出头,还俗后迁到丰润的中门庄居住,后来有人看见他在胥各庄街里卖过煎饼,以后不得而知。道士张瑞阁就地还俗,由于在村里没有亲人,先是看庙护校,后搬到东张稳村(今属南孙庄镇)的外甥张义臣家生活,1974年去世后在当地安葬,震后迁坟至付庄子。经走访得知,张义臣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去世,老伴2018年故去,年逾九旬,算是高寿。
1952年,药王庙改成初级小学(设一至四年级),教师有李继辉、胡耀宗,同年创办识字班(即扫盲班)。是年庙会,干瘪和尚的肉身被毁。其后拆掉西厢房,在烟囱内发现一支三八大盖步枪,一说国民党溃军丢弃,一说村民朱思孟的后人所藏,未有定论。
1955年创办高级小学(增设五六年级),招收周边李兴庄、郭庄子、刘四辛和赵翎庄(今属唐坊镇)、董代庄、董唐庄(今属王兰庄镇)和六间房村(今属汉沽汉丰镇)等近十个村的孩子,校长李继辉,教师有唐连捷(字瑞三)、董志轩、李云霞和刘连明等。东厢房为教师宿舍和办公室,西厢房做了仓库和伙房。
1957年,钟楼被拆除。
1958年,在此成立政治夜校。
1962年,大队组织拆除前殿,功德碑移到老槐树下,建起前排教室,容纳一二三年级学生;四五年级仍在后殿上课。
1968年,拆除后殿,建后排教室,将建庙功德碑和干瘪和尚碑移出学校。
1976年,唐山丰南一带发生强烈地震,学校被震毁,付庄子村有20人罹难。
1977年,在原址搭建简易房,陆续恢复上课。
1978年,震后大规模重建,遗存的正门及左右偏门、东厢房被拆除,建有两排教室,院内两棵古槐(含空心古槐)、三棵柏树被砍,槐树做了学生的凳子,柏树做了教室的檩条,只有那棵“三心槐”保留了下来。砍树的几个人都是村里的木匠,主要有杨士平、刘增文、董久轩、杨福荣、徐志林等,近年均已相继离世。
1988年,最后一次翻建,南北两排教室之间,紧邻着三心槐的北边,又加盖了一排教室及办公室。
2003年7月,学校统一撤并到李兴庄中心小学。
2003年9月,村委会决定将使用权变卖,本村村民董九江(绰号董三儿)以6万元的价钱买走,但由于没有合适的项目,一直闲置。
2010年,经双方协商,村委会以原价收回。
2013年7月,经原河北省民族宗教事务厅批准,在王打刁村异地重建药王寺,该原址作为干瘪和尚陵墓保存下来。
2021年,有王姓善信出资,对药王庙原址上的建筑进行改造,作为干瘪和尚纪念遗址,不对外开放。因考虑东邻刘增方家采光,整体西移10米。为了与王打刁新建药王寺区别,当地人称之为“小庙”。
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在施工过程中,挖基槽,铺管道,伤了古槐的根须,加之缺乏管护,干旱少雨,几百年的古槐树岌岌可危,濒于死亡。
在许多人看来,一座逾百万的新庙价值,远远比不上一棵生存数百年的老树。即使抛开宗教元素,单是一棵古树,就会让许多人怀铅握素,传承乡愁。
药王庙遗存的旧物,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殆尽。1955年,小学校在西厢房外加盖三间教室,因缺乏木料,便拔掉旗杆,截成几段,下头粗的做梁,上头细的当檩。前几年还能在原址周边看见旗杆的石头基座,老百姓称之为“旗杆夹子”,以后散落了。目前已知的是,一部分被周边老百姓拉回家里做了垫脚石,有几块被弃于村北刘凤华父母坟地的北边,有一块被当做垃圾,运到205国道南侧,埋在了现在的长安加油站西北角。原庙门口有一块门枕石,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莲花图案。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被村民陈广义(已故)与董代庄董文强换了一车麦草喂牲口,几年后董文强又将此石卖给了丰润中门庄的朱某,至此下落不明,不了了之。
药王庙原来的磉石,都是十分规整的青条石,被周边住户拉走垒了猪圈;庙门的楹联石被打碎,扔得七零八落;精美绝伦的砖雕,由于地震和人为损毁,无一幸免;前后殿柱子的基石,有9块被北街一翟姓人家铺了甬道,余者遍寻不见。
目前,除两块残碑外,药王庙原有物件均已散失。十年前尚能看到散落在学校院外的石头,现在也踪迹皆无。
在药王庙西南500米左右的田间小道旁,曾有过一片墓地,当地人称为“和尚坟”。几百年间,药王庙故去的僧道尸骨都葬在这里,庙里的人们比照民间的习俗安葬、祭扫,一般都是住持用棺木,普通僧道用大缸。清末曾有盗墓贼光顾,但陪葬极简,并无值钱之物。解放后,和尚道士还俗,付庄子和邻近村里的百姓还经常有人烧纸添坟。上世纪七十年代农田改造时,老百姓对残余尸骨深埋。前些年,这一片土地被开发成鱼池,目前仅能推测大体位置,不可细究了。
药王庙多少故事和记忆,都随着这些老物件一起消亡,再也不可复制,不能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