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征
出  征
 
           在平时,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在战时,我们都是英勇战士。当离开家乡,奔赴灾区的那一刻,我们像一群逆风飞行的鸟,义无反顾,不舍昼夜,永远向前。我没有一张善于讲故事的嘴巴,幸运的是,您有一双会听故事的耳朵。但愿我的这些故事,就像我蓝牙耳机里的音乐,自己震耳欲聋,您靠得近了,也能听见一缕泄露的细小杂音。
 
                     ——整理赴川日志时的心情实录
 
 
           那天的会议并没有按时举行,大家都分散在会议室和各个办公室里看新闻联播。央视连篇累牍地报道重大事件的时候并不多,但这一次,令人痛心的画面连续不断播放出来,让全国人民共同聚焦在四川,在灾区。
           晚上8点30分,区政府二楼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区委、区政府召开专题会议,研究支援四川抗震救灾事宜。会议由区长李国忠同志主持,参加会议的有:高树春、高秀术、张会春、许焕庆、付占广、张震、陆振文、刘会荣、王玉国等区四大班子领导,以及孙守廷、孟令稳、汪印合、王贵东、于凤会、董秀峰、张庭富、王胜利、陈柱、韩志朴、孙永才等有关部门的负责人。
           李国忠首先介绍了灾区情况。他到丰南任职还不满一周,但给人的印象是心思缜密,看事看得清楚,办事拿得准,关键时刻善于决断,敢于担当。他讲得很真诚,也很动情。从唐山地震的救灾、重建,到唐山人民的感恩、博爱和丰南人民的感同身受,令人热血沸腾。他提议,丰南要连夜组建医疗救援队,以最快的速度赶赴灾区。会场烟雾缭绕,一片寂静。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时任区委副书记高树春。他说:“四川地震以后,全国人民都已伸出援助之手,积极踊跃支援灾区。我们丰南人,要发扬‘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优良传统,解决他们生活上的实际困难,帮助灾区人民共渡难关。”一言既出,大家纷纷响应。
我一抬头,眼光正好和李国忠碰在一起。他打了个手势,我俩不约而同地站起身,走了出去,就近来到我的办公室。他摆摆手,示意我坐下。我没坐,他也没坐,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等了一会儿,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有经验,胆大心细,又熟悉卫生系统,我想让你组队去汶川。”我点点头,说:“我愿意!”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到:“我有三个请求:第一,要由一名县级领导带队;第二,救援队的人员要严格把关,物资药品等后勤保障满足供应;第三,最好明天下午出发,我们需要做一定的准备。”
           我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说话,现场的每一个人都表情严肃。会议室北侧是区四大班子领导,南侧是区直单位负责人。我作为政府办公室主任,座位有些特殊,既不在领导那一排,也不在局长那一列,就坐在会议桌东头儿的位置上,可以清楚地扫视场上的每一个人。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耸肩、一皱眉都看得一清二楚。
           回到会议室,李国忠清了清嗓子,征求了一下几位区领导的意见,然后开始具体部署救灾事宜。
           当天的会议纪要是这样写的:一、区委、区政府先期向灾区人民捐款1000万元;二、迅速下发通知,组织全区广大党员干部群众及社会各界积极向灾区捐款;三、由区委常委、常务副区长张会春,区政府党组成员、办公室主任孙守廷,带领20名医护人员,以及药品、食品、生活必需品等急需物资,连夜做好相关准备,明天下午赶赴四川救灾;四、以区委、区政府的名义,连夜起草慰问信,表达曾经遭受唐山大地震灾害的50万丰南人民的牵挂之情和深切慰问;五、……
           我一边听着,一边在笔记本的另一页勾勾抹抹,草拟了一封慰问信:
           中共汶川县委、汶川县人民政府:
           惊悉贵县5月12日14时28分发生了7.8级强烈地震,给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造成了严重损失,曾经遭受地震灾害的50万丰南人民牵挂于心。为此,我们代表全体丰南人民向你们表示深切的慰问,向参加抗震救灾的广大干部群众及人民解放军、武警部队官兵致以崇高的敬意,向在震灾中遇难的群众表示沉痛的哀悼。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对此,丰南人民感触尤深。1976年7月28日,丰南遭受同样级别的大地震灾害,造成3.7万人罹难,2.3万人重伤。在党中央、国务院的正确领导下,在全国人民包括四川人民的无私支援下,丰南人民战胜了灾害,重建了家园。
           灾害无情人有情。在此危难时刻,丰南人民愿与贵县人民齐心协力,休戚与共,给予力所能及的物资和精神支持。丰南区委、区政府决定,先期向灾区人民捐款1000万元,并正在组织发动全区各界进一步捐款捐物,为灾区人民抗灾自救、恢复生产尽绵薄之力。
           我们相信,有党中央、国务院的亲切关怀,有四川省委、省政府的正确领导,有汶川县委、县政府的精心组织,有全国人民的大力支援,你们一定能够夺取抗震救灾的全面胜利!  
                           中共唐山市丰南区委 
                          唐山市丰南区人民政府
                             2008年5月13日
 
           当天晚上,这封慰问信通过传真和邮件的形式,发往汶川县委、县政府。考虑到通讯中断等原因,为稳妥起见,同时分别发往四川省委、省政府办公厅,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党委、政府办公厅,注明“转发汶川”。
           据后来了解,汶川在地震后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慰问信(电)数千封,由于条件限制,大部分没能保留下来。现在,汶川档案局里保存的仅有16件,我们这一封,恰好在其中。
           我回到办公室,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万家灯火,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张会春轻轻推门走了进来,对我说:“老弟,靠你了!”我说:“你放心吧,我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这里我来安排,你回家准备一下,和嫂子告个别。”
           送走了张会春,我关上房门,坐下来,听着墙上石英钟的嘀嗒声,打开电脑里的地图,再次找到了遥远的汶川,久久地凝视着,心里有一点小小的激动,甚至紧张。但马上告诫自己:别这样,明天出发,你现在最该干的是什么?想到这些,心情很快平复下来,铺开纸,一条一条拉起了单子,开始是八条,后来,差不多每隔五分钟就要加上一条,把可能遇到的问题,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一罗列清楚。
           我站起身,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踱着步子,慢慢梳理这些问题,确认再无纰漏,这才信心十足地站起身来,去秘书科安排。一推门,发现门外站着十来个人,有“两办”的同志,也有卫生局、商务局、交警队的负责人。我心里一热,赶紧招呼:“来,都请进来,我们安排一下。”
时隔多年,我的那页纸,已经找不到了,但我还清楚地记得其中的大部分内容。
           大家分头散去。
           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时针指向凌晨1点45分。我伸了个懒腰,洗了把脸,这才不慌不忙地关灯锁门。临走前,又去秘书科看望了一下加班的同志,叮嘱大家:务必细心,不可大意。
           大街上寂静无声,昏黄的灯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有上下夜班的工人骑着摩托车驶过,一阵嘈杂过去,显得更加空旷。清凉的风吹在身上,十分惬意。走进小区的时候,值夜班的保安老李认出了我,隔着玻璃扬扬手,算是打了招呼。我悄悄打开房门,在楼下简单冲了个澡,蹑手蹑脚地爬到楼上,听着妻子老张轻轻的鼾声,上床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正迷迷糊糊的,听到老张起床的声音,连忙一个激灵蹦起来,看看表,刚好六点。一边洗漱,一边对老张说:“你先给我收拾东西,我要出趟门儿。”
           她问:“去哪儿?”
           我说:“汶川。”
           我这个人平日凡事将就,不喜欢讲究,说出差,拔腿就走。老张给我收拾东西也习惯了,洗脸刮胡子的工夫,她就收拾妥了,五八差不了四十,缺什么,临时再买。
           但是,那天早上,老张的动作比往常慢了一拍半,小心而笨拙。她从地下室拖上来一个大行李箱,细心地擦拭干净,打开,往里面装东西,外罩、内衣、袜子,然后是充电器、洗漱用品、胃药、消炎药、丹参滴丸等等。想了想,又拉开,往里边塞上一瓶驱蚊油,转了一圈回来,又装上一瓶安眠药。我想告诉她,我是带医疗队去的,相当于一个流动的二甲医院,什么药也用不着。可刚要说出口,又闭了嘴,任她在那里折腾。
           我趁她不注意,走进书房,麻溜儿地抽出一张纸,抓起笔,把夜里想好的几句话写在上边:“老张,此番前去,吉凶未卜,倘有意外,请照以下办理:一、将双方老人养老送终,抚养儿子成人;二、老家及现居房产家财均由你自行处置;三、尔心念之,还要终身有托,对不起。老孙字,2008年5月14日。”写完,看了一遍,匆匆折起,压在书桌一角,下楼吃饭。大米粥、花卷儿、咸鸭蛋,还有一样小咸菜,不记得了。我站在那里,抓起一个花卷,三下两下塞进嘴里,也没吃出个啥味儿来。看看七点将近,拎起行李箱,想想,随手又把腰上挂着的钥匙串摘下来放在门口的博古架上,便往外走。老张在后面,冲我问了一句:“还和爸妈说不说?”我停下脚步,答道:“别让妈知道!”在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我又补了一句:“告诉爸,我不回来,就别看电视!”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乘坐的高铁正通过长江大桥。望着宽阔的江面和往来的船只,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现在想想,当时也很奇怪,我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同,就像平日出差旅游一样,大步流星地走了。父母在乡下老家,儿子在合肥上大学,扔下老张一个人在家。那一年,父亲78岁,心脏不好。母亲73岁,将近20年的糖尿病和四次脑栓塞,已经让她非常衰弱,整天像个孩子一般,一时糊涂一阵明白的。我这次到四川去,若让他们知道了,父亲倒没事儿,啥事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但母亲可不行,地震对她的伤害太深了,姐姐那年才24岁,尸骨未存,阴阳两隔。要是她知道老儿子去了地震灾区,那还不得要了她的老命。拿出手机,想给哪个哥哥打个电话说一下,想想还是算了,能瞒几天算几天吧!
           谁承想,当天晚上,丰南电视台就播出了我们出征的新闻。
           上楼的时候,我办公室的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走近了一看,男的是张庭富,卫生局长,是我的后任,廊坊固安人,部队转业干部,当过组织部副部长,五十岁出头,身材魁梧,性格温和,是个工作经验丰富的干部。女的是张艳春,卫生局副局长,四十岁出头儿,和我搭过班子,原来是县医院脑外科主任,专切“脑瓜瓢儿”的,后来从政,在副局长的位置上一干就是七八年。她精干泼辣,没心少肺,我送她外号“没心大白菜”,是我的得力助手。她的老公在我手下当副主任,是一对模范夫妻,都是直肠子,又都热心肠,人缘不错,酒量也不错。据说年轻时两口子对酌,一人一瓶白酒对着嘴吹,少有对手。
           我打开房门,把两个人让到屋里。张庭富一如既往地客气,拿出一张纸,双手递到我的桌上,谦和地说:“老局长,这是我们拉的单子,你看合适不合适,不合适我们再回去改。”我拿起一看,一共20人,其中区医院9人,中医院10人,张艳春的名字排在第一位。
我逐一看下去,医生11人,以骨科、外科、急救为主,护士8人,以手术室、急诊和“120”为主,看来是动了一番心思的。我看了一下张艳春,她也在看我。一起共事两年多,彼此了解,默契得连一个眼神都能读懂。望着她探询的目光,我不说话。她轻轻地说了一句:“我跟你去吧!”我问:“孩子今年中考吧?”她没有回答,只是更加坚定地说:“我跟你去吧!”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这时候,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孟令稳敲门进来,递过来一页纸,也是一份名单,是后勤人员的。我一看,第一个是他自己,第二个是交警大队的副大队长李明,也就没有往下看,把两张纸别在一起,拿起笔,在右上角重重地写上了两个字“同意”,然后对匆匆赶过来的秘书科长翟维利说:“让张艳春当医疗救护分队的队长,孟令稳当后勤保障分队的队长。你来帮他们制作胸卡,双面都要有照片,系带要结实,编上号码,写清名字,以免……”余下的话我没有说,生生地咽了下去。我当时就想,这些同志万一遭遇不测,这个胸卡还可以辨认啊!
几个人都没有说话。我挥挥手,他们低着头走了出去。孟令稳没有动,他笔直地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我,老半天才说:“大哥,事先也没和你商量……”
           我心头一热,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佯装淡定,严厉地说:“别在这儿给我扯淡,该干嘛干嘛去。下午就该走了,你再啰唆就等着回家吃奶吧!”他不吭声,慢慢转过身子,低着头走了。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是的,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电视和网上传来更多的消息,灾情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交通中断,通讯中断,伤亡远远超出预想。中国地震局方才发布消息,将汶川地震的级别更正为8.0级。我不由心头一震,当年唐山大地震发生之初,新华社对外公布的是7.5级,两天以后,又更正为7.8级。这令人惊悚的巧合,意味着什么?我想象不出此时此刻的四川是一副什么模样,脑子里噼叭山响,32年前血泪交加的情形,咕嘟咕嘟不停地冒了出来。
地震发生半个小时以后,大哥背着一个赤裸的女子站在院子里,白花花的身子,在暗夜里闪着瘆人的光亮。那是同村我未过门儿的嫂子,已经断了气。那是我见到的第一个震亡的人……
           大存死了,小桂死了,继环死了……这些天天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儿们,都脸朝上摆在了废墟的空地上。他们瘦小的尸体和大人们的尸体混在一起,排成了行。有的砸得血肉模糊,有的憋得浑身青紫。有上了年纪的老人看不过眼,随便捡起一块席头儿或破旧的棉被,给他们蒙在脸上,盖在身上。这个不足千口人的小村,共有186人没能逃过这场劫难。
           快晌午的时候,我想起了在学校值班的班主任张慎富,和母亲说了一句就往学校跑。等我一溜小跑儿到那一看,学校的房子全塌了,一个人正撅着屁股从瓦砾堆里找东西,走近了一看,原来是学校伙房的大师傅孙瑞敏。他费尽巴力地把一个干瘪的面袋子拽出来,里面有五六斤粮食,抬头看见我,愣了半天,才说:“你们老师死了。刚才他的家人已经抬走了,你回去吧!”
           傍晚,去县城寻找姐姐的大哥回来了。他一个人晃晃荡荡地出现在我们视线里的时候,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走到跟前,想说什么,却“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大家七手八脚地一阵忙活,又是掐人中,又是捶后背,老半天才醒了过来,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我低头一看,地上正巧扔着一支圆珠笔,连忙捡起来,递了过去。他颤抖着,在自己的左胳膊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一行字:“姐姐没有了”。我们家的天塌了。
           大震过后,余震频频,村里村外,到处冒着黑水,喷着沙浆。开始大家还吓得够呛,但很快就不当回事儿了。人都死了,爱怎么震怎么震吧!有人卸掉门板,抬着死人到村外埋;有人拼上一套马车,把一家三口五口的尸体往地里拉。当时,有一辆车从我旁边经过,有个人的腿耷拉在地上,赶车的小黑回头冲我喊:“喂,你给往上掫掫!”我过去一掫,死沉死沉的,根本掫不动……
           咚咚咚,有人敲门,翟维利走了进来。“主任,救灾物资准备装车,这是清单,你要不要看一下?”我回过神儿来,接过单子,溜了一眼,说:“不错。你让王贵东来一下!”
           翟维利返身出去,叫来了办公室副主任王贵东。王贵东小我一岁,也是从教育口儿出来的,干了多年的副主任了。他个子不高,平日里少言寡语,但心思缜密,办事仔细,极少出纰漏。无论大事小情,交给他心里踏实。
           我站起身来,说:“贵东,物资安排得挺好,都是灾区急需实用的东西。我想再调整一下:一、腾出一辆货车,把救援队的帐篷和生活用品单独装车;二、救援队女同志多,集结匆忙,什么时候回来也没个准儿,一定要多带些女性用品;三、马上统计身高体重,从武装部调一批迷彩服过来,每人一套;四、让令稳联系移动公司,从市里调两部卫星电话,以便随时联系;五、马上赶制两面队旗,注明‘唐山丰南赴川救援队’,一面使用,一面备用。”
           王贵东飞快地记了下来,说一声“马上落实”,转身快步离去。临走,还不忘回身把门轻轻地带上。这位兄弟,总是这般心细如丝。
刚坐下,内线电话响了。我一看,是西院的区委常委、办公室主任付占广,连忙抄起电话。付占广行伍出身,转业干部,既稳重又聪明,威信颇高,我有什么拿不准的事儿,也就习惯和他请示。和往常一样,我尊敬地叫了一声付主任,然后问“有何指示”。付占广说:“今天下午,你们出发之前,在楼前的院子里搞一个仪式,隆重一点儿,也算是给你们壮行。”临了,又特意说明已经和两位主要领导做了沟通。
放下电话,我赶紧列了个预案。拉完单子,正要送到秘书科去,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犹豫了一下,又把电话拨了回去,“付主任,我建议加一项议程。我们救援队搞个宣誓,你看怎么样?”付占广毫不迟疑地答道:“好啊,那就加一项。”
           救灾物资的准备,主要包括五大块:一是武装部这一块,重点提供帐篷、被褥、服装等;二是区医院和中医院这一块,重点提供医疗器械、药品药剂、手术单元和急救用品;三是丰南商厦这一块,重点提供日用品、食品、矿泉水等生活用品;四是交通局这一块,重点提供运输车辆和司机;五是财政局这一块,重点是资金保障。昨天晚上的紧急会议定下盘子以后,各单位立即行动,没有迟疑,没有退缩,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说到这儿,我要重点提一个人,那就是丰南商厦的老总关素荣。在这些部门中,只有丰南商厦是民营企业,国难当头,没有任何条件,也没有半点犹豫。关素荣原来是老商业局的干部,后来辞职下了海,把一个丰南商厦经营得风生水起,成了丰南商界的“大姐大”。她待人接物豪爽干脆,热情大气,对上不哄,对下不欺,深得大家的尊重和推崇。行里行外无论年龄大小、职位高低,一律称其为“关姐”。丰南口音,突出儿化韵,叫“关儿姐”,更显亲切。我不,我就叫她“老关”,年头儿长了,也就习惯了。
           昨天晚上,我刚回到办公室,老关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她不打手机,而是打我的座机,这说明是另有他意。我刚一拿起电话,她那亲切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主任,定下来了?你去四川吗?”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以后,她少有地迟疑了一下,但马上语调一转,坚定地说:“主任,物资的事,我连夜调运,你拉单子,明早天一亮就装车,你要多少,商厦全包,不管多少钱,商厦全担,你只管发话就是!”我们又敲定了一些细节,就挂断了电话。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电话又响。我低头一看,还是老关,原来她在担心货车载重问题,牛奶、面粉、大米这些食品较重,卫生纸、塑料桶这些生活用品太轻,配载不合理,车速不一致,会对行进的车队有影响。我半开玩笑地说:“还是你们女的心细,我马上调度一下。”话说到这儿,戛然而止,也不挂断,也不说话,只有微弱的电流声从话筒里传出来。等了半天,我咳了一声,轻声问道:“老关,你还有什么嘱咐的话?”老关停顿了一下说:“老弟,灾区危险,千万千万要注意安全。大姐祝你们平安,早日归来!”我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说:“大姐,你放心,我们决不给咱丰南人丢脸!我以性命担保,把这几十号人顺顺当当带出去,平平安安带回来,少不了一根毫毛。”
           2008年5月14日下午1点,在区委办公楼前,举行了“唐山市丰南区赴汶川灾区救援队启程仪式”,参加仪式的人员有区四大班子领导,财政局、民政局、广电局、卫生局、交通局、丰南镇等单位的主要负责同志,区委、区政府机关大院的全体机关干部和赴汶川灾区救援队的全体队员,大约有四五百号人。
让我们再回顾一下当天出发的救援队队员名单:
 
领队:张会春  
队长:孙守廷
医疗救护分队(20人):
张艳春
董耀林 张  伟 赵连增 张晓群 郭庆新 常云丽 王克红
董秋红 张佐文(区医院)
吴立国 刘立忠 王亦合 王  策 付丽萍 李  彬 董丽丽
相会文 张希华 孟东红(中医院)
后勤保障分队(26人):
孟令稳
席久勋 刘  彪(记者)
李  明 宋士磊 孟凡强(交警)
张瑞军 王作团 王仕全 李茂猛 王东东 高俊静 袁福志
么景明 王子胜 毕卫利 孙家富 曹  明 侯  伟 王红武
郑志强 王永来 艾国玉 孙大东 李东升 王建国(司机)
共48人
 
           附近的居民赶来了,路过的行人停下了脚步,大家挤进了院子,静静地站在会场周围,没有一个人说话。
           区政府办的副主任刘立民,是当年的秘书科副科长,他帮我找到了启程仪式的那份预案。其实,即使没有这个预案,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当天的情形。仪式由高树春主持,共六项议程:一、付占广宣读赴汶川灾区救援队队员名单;二、张会春作表态发言;三、孙守廷带领全体救援队员宣誓;四、李国忠讲话;五、递交捐助款;六、宣布启程。
           李国忠的讲话,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灾情就是命令,灾区就是战场”“不辱使命、不负重托,齐心协力、休戚与共”,几个层次讲得几近完美,充满激情,令人心头发热,喉头发紧。最后,他语重心长地说:“我希望同志们在全力救灾的同时,加强自我保护,注意安全,保重身体,全区人民期待着你们的平安归来。”
           那一天,我对两件事情印象深刻,没齿难忘。一是我带领同志们举手宣誓的情形。那是我前一天晚上难以入眠的时候一字一句想出来,存在手机短信里的,共有76个字:“作为一名光荣的赴川救援队员,我坚决做到:以抢险救灾为己任,听从指挥,救死扶伤,不畏艰险,不怕牺牲,甘于奉献,不辱使命,弘扬唐山抗震精神,树立丰南良好形象,圆满完成抗灾救援任务。”二是在队伍启程时,全场行注目礼,然后招手致意。后来,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顿时全场掌声一片,人群中有人高喊:“一路平安!”“早点儿回来!”
           11台车子,前面是警车、指挥车、救护车、中巴车,后面是货车,鱼贯而出,缓缓驶出区委大院,逐渐加速,在街道两侧路人关注的目光中绝尘而去。
           目的地:四川。
           这支48人的救援队,是一夜之间组成的。
           昨天晚上散会以后,已是十点多了。各单位连夜选人、定人。电话一个个打过去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犹豫和迟疑,连什么时候出发、具体去哪里,也没有人打听。每个人听到“汶川”这两个字,回答的也只有两个字:“我去!”
           区医院“120”的护士长张佐文,丈夫有病还躺在医院里。她生怕丈夫不乐意,先是抢着报了名,然后才和丈夫商量。没想到丈夫更干脆,只说了一句话:“走吧,别想家,好好干!”
           正在值夜班的区医院外科副主任赵连增得知这一消息后,当即给他的两个搭档张伟、郭庆新打电话,“灾区肯定最缺外科和骨科的大夫,我们一起去吧!”
           中医院的外科护士长孟东红正在唐山工人医院进修,听到这个消息,马上跑了回来,说:“学习我不去了,我要去四川!”
           中医院外科护士付丽萍接到电话以后,连想都没有想,立马给母亲打了电话。但她又一次拿起话筒,想报告婆婆一声的时候,犹豫了。公公是二中的退休教师,而婆婆是截瘫病人,从唐山大地震那一天起,她再也没能站起来。结婚这么多年,她和婆婆的关系非常好,怎么和她说,付丽萍犹豫了,一直拖到第二天早晨,才告诉了婆婆。老人家一听,哭了。
大家都是连夜准备行装。
           但也有一些人例外。
           中医院外科护士董丽丽的名字,原来并没有出现在最早的名单上。她早晨上班的时候,在门口遇到了副院长李彦龙。李彦龙说:“丽丽,夜里定了10个人去汶川救灾,有一个人晕车,跑不了长途,你能去吗?”董丽丽说:“能去!啥时候走啊?”“今天下午。”“我去!”然后抄起手机给在国丰上班的丈夫打电话:“我下午去汶川救灾。上午科里人手少,走不开,你下了夜班给我收拾一下行李。我中午去取!”
           中医院的内科医生王策,本来是该下夜班的,但那天科里的病人特别多。等到他忙得差不多了,出发的时间也就到了,他从衣架上抓起一件上衣就往外走,刚到门口,又跑回去,从抽屉里拿起一条烟,夹在胳肢窝里头,上车去了。
           常云丽,是区医院的副总护士长。她是东北人,活泼漂亮,充满活力,看人的时候,眼睛里总是闪射出明亮的光。她的婆婆身体不好,父母远在黑龙江的伊春,女儿还在读小学。在抽调医护人员赴川救援的班子会上,常云丽向院长请战:“我干了快二十年护理了,脑外、普外都待过,抢救和护理伤员没问题,让我去吧!”说完,第一个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个夜晚,常云丽一直待在婆婆的房间里,娘俩儿手拉着手坐着。婆婆看出了她的心思,对她说:“灾区是有危险,但总要有人去帮他们,你放心地去吧。家里头的事儿你放心,孩子大人都不用你惦记。”望着婆婆慈祥的面庞,常云丽的喉头有些哽咽,老半天才说:“伊春那边儿等我回来再告诉他们,万一……”她说不下去了,轻轻转过身子,慢慢走了出去。
           第二天临走的时候,常云丽依旧满面春风,双眸带笑。《丰南周报》的记者拦住了背包握伞的常云丽,问她有什么感受,她说“着急”,问她在想什么,她说“救人,就是想着早点到达灾区,全力以赴救人。”
到达灾区的当天晚上,常云丽给家里发了条短信,报个平安。过一会儿,她收到了回复的短信,是女儿发给她的:“妈妈,你在抢救地震孤儿的时候,要当心自己。不然,你要是出了危险,我也成了孤儿啊!”
           这下,常云丽没能忍住,眼泪夺眶而出。
           “阴差阳错”这个词,本是命理术语,是太过与不及、男女不和的意思,引申出来,又派生出许多别的含义。我文化浅,解释不清楚,总之是弄拧了的意思,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儿,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是常有的事儿。
           我们这支队伍原定的目标是汶川。出发以后,我一只手抱着那本地图,从丰南到河南,经陕西奔四川,把几条路线反复比选、测算、优化。另一只手按在汽车收音机的按键上,反反复复地收听前方的消息。让人失望的是,媒体的报道更新很慢,偶尔有一些新的消息,也无非是通讯中断、生命线中断,然后是信号中断。我心情越来越沉重,没有新的消息,本身就不是个好消息,灾区的情况也许比我们想象得更糟。
           张会春和我坐在指挥车上,很少说话。他来丰南任职几年了,原来在新区的常庄乡主政,我正好在大新庄镇当书记,开会时有过接触,上次换届他到丰南当副区长,常务副区长,成了我的顶头上司。我对他的评价是,既讲原则、又讲感情,德才兼备,有勇有谋。我非常佩服,平时有事都爱找他商量,这次他来挂帅,我心里挺高兴,也更有底气。
           临出发之前,我们俩有一个关门会议,专门确定了一下目的地。首选是直入汶川。如果路不通,就取道北川,退而求其次,青川,总之是距离震中越近越好,先奔着四川去。我说:“老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说:“对,就这么着吧!”
           刚出发的时候,车队浩浩荡荡,很有气势。王贵东带着翟维利、刘立民、黄作铁几个人,在车厢上贴满了大红标语,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我们坐在车里,也有些激动,但还没有走上一百公里,问题来了,拉人的车跑得快,拉货的车跑得慢,首尾不能相顾。再加上北京大雨,前边的车走走停停,后边的车紧追慢赶,这样走下去,指不定猴年马月才能到四川,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我们还去干什么?
           傍晚时分,我们到达望都服务区。
在这里,我们又一次停车等候。电话打过去,后面运送物资的车队距这里还有88公里,照这样的速度,大约还有一个来小时。没办法,人吃饭,车加油。我把救护车、中巴车的几名司机喊过来,问:“我们把车速定在110到120左右,你们能不能跟得上?”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没问题!”
           我端着餐盘,坐到张会春的对面,说:“区长,我们不能这样等了。我的意见是,咱们带上医疗队,指挥车、救护车、中巴车先走,警车留下,让孟令稳、李明押着那七辆货车,尽量往前赶,到四川会合去!”张会春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个意思,你安排吧!”
在望都服务区的停车场上,我们召开了离家后的第一次碰头会,宣布了这一决定。告诉大家除了加油时可以上厕所,吃喝全部在车上,中途不得随意停车。正好,装满物资的车队缓缓地驶入了服务区,我叫过孟令稳,低声嘱咐了他几句,对他说:“马上带几个人,从货车上卸点儿吃的喝的装到前面的车上来,要快!”
           10分钟以后,我们又一次上路出发。没走多远,手机一颤,我拿起来一看,是孟令稳的短信:“大哥,我保证完成任务。”我想了想,回了四个字:“安全第一!”然后,默默地合上了手机。
           第二天中午,我们先头部队过了秦岭隧道群。方才得到消息,后方的车队也快开到河南陕西的交界处了,一切还算顺利。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翻开一接,原来是丰南友谊宾馆的经理钱继先。他说:“孙主任,听说你带队来四川了,我们宾馆组织了十八个人的志愿者小分队,到四川救灾,现在绵阳涪城的南河体育中心。这里是灾民安置点,轻重伤号都不少,你们快点过来吧!”我一听,精神为之一振,连忙说:“好,你稍等一下。”我扭头和张会春说了一下,没有意见,对着话筒喊:“老钱,你等着,我们找你们去!”
傍晚7点30分,我们带着医疗队的20多名同志抵达南河体育中心。钱继先小跑着迎上来,组织大家列队迎接,大家握手拥抱。在这里,在这个时候,见到老乡格外亲。
           老钱是老熟人,岁数比我大,年轻时走得不顺,后来慢慢混得好了。他的妹妹是我的同学,关系就更近一层。他的长处是能张罗,有头脑,看准的事儿敢下家伙。地震第二天,他就带着17名员工,自己开车跑过来了,宾馆里预订的200多桌婚宴,统统推掉不做了。上车的时候,他摇下车窗对领班喊:“我们去救人了,咱们一桌也不做了。你该怎么赔就怎么赔人家吧!”
           老钱带着我们把车开进了院子,找了一个宽敞的地方停车。一会儿工夫,他抹着汗,领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同志过来,指着她说:“蒋区长!”
           站在我们面前的女子叫蒋丽英,长得小巧而甜美,五官精致,齐耳短发,透出几分英气。一介绍,原来是涪城区分管文教卫生工作的副区长,大灾来临,肩上的担子可想而知。她和在场的几个人一一握手,真诚地说:“谢谢你们,我们太需要你们了。”她随手一指身后的两位同志,“这是绵阳二院的院长林兮、副书记何斌,他们和你们对接。你们哪儿也不要去了,就在这里安顿下来吧!”说完,又扭头和院长、书记交代了几句,和我们握手告别,转身离去。在黄昏的灯光下,她的背影有些单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那张刚毅果敢的面孔、镇定淡然的表情,却让我们心里一下子踏实起来。
           这一天是2008年5月15日,震后第四天。我们的队伍开进了四川,来到了绵阳。
           我们首先要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安顿下来。
           南河体育中心,里里外外全是人,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乱糟糟的集贸市场。操场上已经搭起了一些简易帐篷,但不多。就是那种红白蓝三道的编织布,大大小小地散落着,里面挤满了男女老少。更多的人,是在跑道、看台、通道、台阶或草地上,坐着、躺着,身子下面随意垫着被褥、纸板或临时脱下来的衣服。很多人的旁边都或多或少地堆了一些随身带来的东西,有吃的,有穿的,还有什么蛇皮袋、钢铝锅和看上去奇奇怪怪的东西,甚至还看到了一条小黄狗,被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抱在怀里,人和狗都是一样的安静。
           所有显眼一点儿的地方,墙上都糊满了寻人启事,大部分是手写的,字体各异,大小不同,姓名电话,也有的附上地址,五花八门,张贴在一切可以张贴的地方,每一张都让人感到窒息。满地丢的都是花花绿绿的鞋子,有大人的,也有孩子的,东一只,西一只,有些看上去还是新的,旅游鞋的比例更大一些,估计可能是逃离灾区的时候,有些仓促,跑出来的人穿着不合脚,就随手丢掉了。
           我顾不上仔细端详,在人群中穿行。年迈的老人无助地躺在潮湿的地上,用一种茫然的目光追逐着我们的脚步。流泪的孩子,有的依偎在大人怀里,有的抓着大人的手,把惊恐和不安写在脸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跪在地上,拿一个瓶子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喂水,男人不喝,痛苦地呻吟着。三四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围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在劝慰,少妇眼睛红肿,呆滞无神。每一个角落里,随时都有低声的哭泣传来,让我的心揪得紧紧的。
           我像一头丛林里的黑熊,在那里乱撞乱窜,差一点儿迷路,但万幸的是,我很快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比较开阔,离高大建筑物相对较远;比较安静,比挤在灾民之间更好一点儿。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非常兴奋,连忙给张会春打电话报告,连拨了几次都不能接通,赶忙让张瑞军跑回去开车带人,今晚我们就住在这儿了。
           其实,这里边还有一个小插曲。我相中的这个地方,停放这几辆车应当没问题。但是,有一家五口已经捷足先登,占据了一个水泥平台,看样子是过去老房子拆掉后遗留的地面儿。一个老太太,一对夫妻,带着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把被褥铺在那里休息。这天眼看就要黑了,怎么办?我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硬着头皮走过去,用几近讨好的口气说:“大哥,我们是唐山来的医疗队,来这里救灾,想在这里开办临时医疗所。你看,能否麻烦你们一家往旁边挪一下?”我把话说得尽量轻、尽量慢,一来远隔千里,怕他们听不懂;二来有求于人,也不知道人家的底细。不等他们说话,又随手递上那两百块钱:“给两个孩子,一人一百块钱,留着买点儿吃的。”
           他们一家人,先是盯着我看,有些戒备,但听我这样一说,夫妻俩和老人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就开始收拾东西。本来也没有什么东西,卷在一起,一人一抱就挪到一边去了。那老人走起路来,有些吃力,看样子是地震中受了伤。我连忙追过去,把钱递给那个男人,他一再推辞,但我看见我们的车已经开过来了,就顾不上多说什么了,把钱放在他们的行李上,说声“谢谢”,就赶紧跑回来,指挥着几辆车并排停在一起。
           安营,没有扎寨。
           今儿个,就是它了。
           我们安排大家就地吃饭、休息。煤气罐和水壶都在后面的货车上,我们只有矿泉水和饼干。大家谁都不说话,或站或蹲地吃着东西。在临来之前的嘱托会上,我已经再三嘱咐了大家,在救援的时候,一旦遭遇余震和危险,务必牢记,一是先救近后救远,争取时间,不错过最佳时机;二是先救青壮年,有利于发挥他们更大的作用;三是先救“生”后救人,保命第一,提高救援效果;四是着急不忘消停,不用利器挖人,防止误伤,看清支撑物,决不允许二次伤害。可一旦进入灾区,这些理论上的条款就全部作废,根本不容你想那么多。我心里一紧,把人聚拢在一起,约法三章,其实是四句话:一是不得随意离开车子,上厕所必须结伴,男女三人以上;二是抓紧休息,准备明天打硬仗;三是节约食物和水,严禁浪费。末了,我又压低声音对大家说:一旦危险来临,我们的行动顺序是自救、互救、救人;不要贸然以个人的名义和当地人接触,没有命令,一切救援不得擅自行动;尽量远离建筑物,远离黑暗角落,远离一切可能的危险和威胁,确保安全。
           到灾区的第一夜,就这样悄悄地到来了。
           长途奔袭三十个小时,大家都累了,不约而同地蜷缩在车上,尽量把身子摆放得舒服一些。天有些闷热,把能打开的窗子全部打开,明知道会有一些蚊虫飞进来,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张伟、张晓群、王策、吴立国他们几个悄悄地走下来,在车子旁边找到一块稍微平坦的地方,也不管干净不干净,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开始还有些小声交谈,时间不长就安静了。当医生、做护士的,见缝插针地睡觉是一门功夫。
           我本来觉少,一经点儿事就更睡不着,靠在座椅上,看着车外稀稀落落的行人,盘算着明天的行程和安排,又拿起地图,借助手机微弱的光亮,眼睛在汶川、北川、青川三个小圆点儿上来回来去地看。这么多人马杀过来,下一步怎么办?
           轰隆隆,脚下一阵闷响,车身颤抖起来,余震发生了,但只持续了五六秒钟,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我拿起手机,写下“平安抵达,勿念”,发给了家里的老张。不到半分钟,手机一闪,拿起来一看,是老张,“照顾好自己,家里都好,别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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