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行
2008年8月15日,我带着后期援建的使命,又一次踏上了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看到的已经是另一番景象了。他们的坚韧、刚强和勤劳、质朴的天性,让我们的笑靥中再一次盈满激动的泪花。从他们身上,我汲取了无穷无尽的动力,那股来自蜀地的风云,鼓起了我生命的帆。
——《抹不掉的记忆:丰南赴川抗震救灾纪实》
今天是2015年的7月28日。上午从纪念墙献花回来,洗了把脸,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办公桌前,脑子轰轰作响,一部三十九集的亲情大戏,悄然上演。我提起笔来,写了下面这段话:
三十九年的泪水,还是流不尽,擦不干。斯人已去,永无相聚。思念,像沉重的磨盘,在心上反复地碾压着;牵挂,如青铜的枷锁,缠绕着奔涌的追思。黑色大理石的高墙,浇筑着二十四万个灵魂,每一个名字的背后,都撕扯着一个支离破碎的家。抚着冰冷的石壁,我低声呢喃,一腔热血,瞬间在大暑的时节,冻结成万年不化的冰……
每年的清明和“七·二八”,我都要去纪念墙献花,都要在回来后写一点东西。“五·一二”也是,每年必写,或长或短,也算是一点寄托吧。
其实,在2008年,我是两次入川。前边讲的故事,都发生在那个黑色的五月。在八月份,我肩负使命,再次入川,踏上了汶川这块饱经蹂躏的土地。
汶川地震以后,我们的救援队就一门心思地去汶川、去映秀。但是,当时要去那里,国省干道全部中断,须绕行成都,从318国道到理塘县纵穿新龙县,经甘孜县并入317国道绕行过去,一直要走上三天两夜或两天三夜,而且多有阻断,几不可能。再加上交通管制,只许救灾部队的军车通过,我们只好放弃,把震灾最为严重的“三川”(汶川、北川、青川)之一的北川作为主战场,开展救援。时隔3个月,我再次到达绵阳,直通汶川的213国道南北两线仍未打通,我只好绕行平武、黄龙、松潘、茂县,到达汶川。这一次,我是有备而来,每一天都以日志的形式记录了主要的行程。我把当时的记录粘贴在这里,一方面偷点懒儿,一方面保持了当初的原汁原味。
2008年7月28日。早上从抗震纪念碑献花回来,我刚进办公室,秘书科就送来一份电报。我一看,原来是一封来自四川省汶川县的慰问信。
中共唐山市丰南区委、区人民政府:
“5·12”汶川大地震使我县经济社会遭受严重损失,灾难瞬间夺走了我县15000多人的生命,县境内国道、省道、农村道路全部中断,通讯、供水、供电等基础设施全部瘫痪,多年苦心建设的200多家工业企业毁于一旦,90%的耕地面积受灾,卧龙、三江、萝卜寨等生态景区受到重创,姜维城遗址、布瓦黄泥群碉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等多处文物古迹遭受严重破坏,直接经济损失超过1000亿元。
灾情发生后,党中央、国务院高度重视、亲切关怀,全国人民大力支持、无私援助,使我们渡过了难关。在这危难之际,30多年前曾经历地震磨难的丰南人民,怀着满腔热忱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献出炽热的爱心,给灾区中的汶川县10余万藏、羌、回、汉各族同胞带来了希望和温暖。你们的种种善举,无时无刻不在激励着我们、支撑着我们,更加坚定了全县各族群众战胜灾害、重建家园的信心和决心。丰南区委、区政府在伸出援手的同时,有意为我县捐建一所希望学校,县委、县政府及全县人民对你们的大爱真情表示衷心的感谢!并为建设好这所传递友谊、彰显大爱的希望学校营造良好环境,提供良好条件,努力促进希望学校早日建成!
目前,由于地震诱发次生地质灾害较为严重,受灾群众安置、道路抢修等工作正艰难推进,但有你们的关心、关爱,有丰南人民的无私援助,全县上下将众志成城,自强不息,励精图治,顽强拼搏,迎接这前所未有的挑战,战胜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把汶川建设得更加美好。诚挚邀请贵区党委、政府领导在适当时候来我县视察指导工作,也真诚希望这无情的灾难化为我们心手相连、血浓于水的情谊,与贵区缔结为长期友好合作的区、县,共同创造更加幸福美好的未来!
祝丰南人民同汶川人民友谊地久天长!
专此函呈
中共汶川县委
汶川县人民政府
2008年7月26日
我从头到尾看了两遍,签上字。想着前几天碰头会上还说起捐款的余额还有550万元,需要尽快捐赠出去,就在上面又补签了两个字“速传”。
当天下午,区长李国忠找我谈话,让我抓紧准备,再去四川。
8月15日中午,刚刚从会议室的烟雾缭绕中走出来,我一边儿活动着酸痛的腰肢,一边儿走向早已启动的汽车,合上车门,悄无声息地滑出了机关大院。
这次与我同行的除了司机张瑞军,还有区委办的副主任陈强,都是非常好的哥们儿。这俩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办事机灵,把持有度,让人放心。“5·12”汶川地震以后他们都去过四川。特别是张瑞军,曾经拉着我在损毁严重、险象环生的山路上跑了十多天。
按照领导的安排,我此番前去,共有三项任务:一是去绵阳的涪城区和绵阳二院回访,进行慰问;二是去汶川就结成友好县区和援建希望小学事宜进行协商;三是去平武的南坝和响岩,为11、12月我们派驻医疗队做前期准备。同时,我还有一件事,就是要带放了暑假的女儿回北川看看。出来3个月了,孩子也想家了!
陈强和张瑞军与我商量,走哪一条路更好。我是一个喜欢标新立异的人,稍微想了一下,说:“上次走河南,这次走山西,我们住到太原去!”然后,手机上按下了“12580”,预订了宾馆。就这样,在一片苍茫的暮色中,我们走进了太原城。安顿下来以后,我们找了一个临街的小店,慢慢地吃起来。按照我的想法,吃过饭后,要带他们几个去汾河看夜景的,和酒店的门童一打听,汾河两岸正在修路,很多地方是不能去的,而且路灯也正在维修,看起来不是很好,还不如在入住酒店的房间里居高远眺更好。我们商量了一下,回房休息。
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满城的灯火,把鳞次栉比的楼房映照得耀眼生辉。已经很晚了,街上的车流和人流搅和在一起,把一座古老的城市变得一片喧嚣。想着明天就可以见到四川那些可亲可敬的战友们了,心里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他们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庞,呼啦啦一下子展现在我的面前,冲着我喊:嗨,老孙!
蒋丽英,那位身材娇小、落落大方的女区长,是一个“70后”,但却绝没有一般年轻人的傲慢和读书人的孱弱,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难以描述的魅力。她走到躁动的灾民中间,开口讲一段四川方言,老百姓便安静下来,转身和随行的干部交代几句,拍板定论,绝不拖泥带水;她陪同国际红十字会的救援专家,操着流利的英语,侃侃而谈,令人目瞪口呆,心悦诚服;她来到我们面前,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总是商量的口吻,却让人无法拒绝。打过几次交道以后,大家佩服得了不得。记得当时我和张艳春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此人非同一般,将来必成大器!”她问我从哪看出来的,我说:“没有距离,却遥不可及。”
林兮,绵阳二院的党支部书记、院长,小个子、小眼睛,说话也是小声音,看上去黏黏糊糊的,但说话办事有条有理,干脆利索。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从来不慌不乱,张口闭口地“孙大锅(哥)”。多么有脾气的人,在他的面前也永远没脾气。
何斌,绵阳二院的副书记。他负责和外援单位的对接,是和我们打交道最多的一个人。他长着一双细眯眼,一笑就更眯了,和人说话的时候,喜欢咬着你的耳朵。老何心细如丝,凡事考虑得特别周全。一天早上,他横在车前,说是传闻堰塞湖要溃坝,说什么也不让我们到山里去。我是个急脾气,和他摔了脸子,领着突击队开车走了。晚上回来,他照样儿笑眯眯地等在那里,领着几个人给我们加固帐篷。
赵玲,绵阳二院副院长,个子很高,戴个金边眼镜,一头短发,焗成淡淡的紫,说话办事像个爷们儿。她是妇科专家,绵阳市微创手术的学科带头人。刚一接触的时候,感觉冷冰冰的,不好打交道,一旦熟络了,待人却是出奇的热情,有什么事儿找到她,还没等你说完,就习惯性地往外一摆手,成了!
赵丽蓉,绵阳二院医保科长,一个小巧玲珑、绝顶聪慧的川妹子,说着一口绵软柔和的“川普”,略带鼻音,仿佛加了糖一般,让人听了,心里舒坦。她每天一早一晚地总是跑到我们帐篷边上,问我们一天的安排,听我们一天的见闻。我们有什么需要和当地协调的小事儿,不好意思和院长们讲,和她一说,立刻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一会儿就跑回来,手指一圈:“OK!”
张光慧,绵阳二院的宣传科长,赵丽蓉的闺蜜,俩人一天到晚形影不离。她长得很壮实,圆脸,大眼,给人一种老实憨厚的感觉。我们平时都喜欢叫她“张慧”,以示亲昵。当时我曾开过这样一句玩笑:“这个女子福相,绝对可以信赖,谁家娶了可是烧了高香。”她干起活儿来,一声不响,手脚麻利,平时不爱说话,一说便能说到点子上。我们上次返乡的时候,张光慧哭得最凶,从集合出发到高速路口,她哭了整整一个早上。
李晓华,绵阳二院的护理部主任。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想到一个词:职业性微笑。她身材高挑,五官精致,发髻高高地挽在脑后。美中不足的是,脸上有些淡淡的蝴蝶斑,但瑕不掩瑜,也算是地地道道的美女了。
还有……
明天,明天这个时候,我就可以到达绵阳,见到他们了。今天,他们几个都给我打电话、发短信,问行程,问安排,无一例外地叮嘱我们注意安全。我的心里热乎乎的,像喝了一碗滚烫滚烫的胡辣汤,恨不得插翅飞到四川,降落绵阳。
打开窗,一股清凉的风扑面而来,不知是来自太行还是吕梁,却一直吹到我的心底。
事实证明,我昨天的决定是正确的。早上从太原出发,直奔西安方向,穿过绵延200公里长的秦岭隧道群,下午3点到达川陕边界的宁强,前面就是四川的广元地界。照此计算,用不了六点,就可以抵达绵阳了。何斌他们一直和我保持电话联系。“5·12”以后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昼夜兼程跑了29个小时,而这次16个小时就够了。想着马上可以见到我的战友们,想着战友们为我们准备的麻辣鲜香的川菜,心里和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禁不住跷起了二郎腿,哼哼叽叽地唱了起来。
啥事都是如此,计划不如变化。就在开始进入广元的那段路上,隧道维修道路变窄,十多公里的路程用了四个多小时。当我们进驻绵阳酒店的时候,已经是22时35分了。何斌见到我们,一路小跑,在昏黄的路灯下面,和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辛苦了,走,我们吃烧烤去!”何斌不由分说,拉着我们又上了车。绵阳二院的大厅里寂静无声,街对面儿我们原来的驻地一片黑乎乎的,早已物是人非。望着窗外似曾相识的风景,感到十分的亲切和兴奋,一路的疲劳烟消云散。停车下来,是热闹的烧烤一条街,人影幢幢,笑语不断,早有热情的老板娘奓着双手迎上来招呼。我们对绵阳的“川普”虽耳熟但不能详,只得看着何斌和老板娘一招一式地对付,摆椅子,抹桌子,食碟翻飞,添炭生火。旁边几桌上,挤满了少男少女,袒胸露脐,大呼小叫,完全看不出几个月前刚刚遭受过地震的模样。借着这个空当儿,我环顾左右,仿佛有故地重游的感觉,就问何斌:“怎么看上去像南河体育中心那条街啊?”何斌笑而不答,用手指着前面。我仔细一看,哈哈,可不就是嘛,大约五六十米开外,广场北门口的牌子在稍暗的灯光下隐约可见,禁不住也笑了。
说实话,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吃这么正宗的四川烧烤。上次来救灾的时候,连吃饭睡觉都成了问题,何曾想到这个。全国各地的川味菜馆倒也不少,可是大多是挂羊头卖狗肉。今日不同,虽然老何一再提醒老板做得微辣即可,但还是让我们体会到了绵阳人民火辣辣的热情。现在回想起来,那股麻辣,从舌根到胃肠,仍然回味无穷。
回宾馆的路上,我后悔没有进入南河体育广场走一圈看看,等过几天回去了战友们问起,我怎么回答啊!带着这一丝遗憾,我像在家里一样,脱得光溜溜的,把自己扔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2008年8月17日中午,我们来到了以治水闻名古今的大禹故乡——北川县桂溪乡的甘溪,这里也是我女儿长大的地方。今天早上我特意在网上查了一下资料,根据《山海经·海内经》《史记·夏本纪》的记载,相传帝尧之时,发生洪水,帝命鲧去治理。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治水失败,鲧被殛于羽郊。其子禹继承父业,含辛茹苦13年,终于平复水患。后舜禅位于禹,夏王朝由此建立。此外,关于禹的传说,还有他逐共工,杀相繇,以及应龙助其治水等情节。《国语》《孟子》《吕氏春秋》《淮南子》等古籍也有关于大禹治水的记载。所以,当我们的车子驶过那个书有“大禹故里”的牌楼时,我情不自禁地将山谷下面这条清澈透底的江水和大禹联系在了一起。思忖之间,目的地到了。
婷儿的家早已不存在了,地震留给她们的只有一片废墟。她的母亲在桂溪乡的敬老院做工,这里也就成了她们临时的家。婷儿的妈妈正在门口迎接我们。这是一个非常坚强、质朴、爽快的女人。家庭的变故、工作的艰辛和灾难的来临,都没有让她消沉和落寞。地震的时候,周围的房屋倒塌得十分厉害,伤亡惨重。山对面的猿王洞风景区,一百多个游客和工作人员也几乎无人幸存,可是这个敬老院的房子却巍然屹立,所有的人员毫发无损,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地震以后,北京地质学院的专家带着学生们围着它绕了一圈又一圈,也没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最后摇着头带着满脑子的疑问回北京研究去了。我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随着婷儿和老人们打招呼。阴凉下一位精神矍铄的大娘正在做着针线,看上去有七八十岁的样子,一问却有一百○六岁了。原来,正是敬老院的老寿星,叫百少珍,耳不聋,眼不花,有问必答,再看手里缝补的衣裳,针脚整齐细密,让人暗暗称奇。我心里默默地说:天崩地裂无所惧,天佑老人度余生。此乃天意!
知道我们要来,婷儿的妈妈亲自下厨,为我们整治了一桌地道的川菜,蒸腊肉,煮腊肠,炒笋干,土鸡炖蘑菇,摆了满满一大桌,颇具乡村特色又不失雅致精细,让我们不仅大饱眼福,而且胃口大开。我们也实在饿了,一边拘谨客套地入座,一边拾箸在手大快朵颐。婷儿的妈妈去请敬老院的领导一起过来,正巧北川县民政局的鲍局长前来检查工作,相邀入座,言语之间竟有相见恨晚之感,一时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趁着吃饭的当口,敬老院的老院长李元贵向我们介绍了这里的有关情况。桂溪敬老院是四川省一级敬老院,是敬老院、福利院合一的单位。原来这里只有28名孤寡老人,地震后被绵阳市确定为地震孤老集中供养地之一,目前已增加到近百人,其中孤老80多人,80%来自农村。在这里,所有的老人衣食无忧,住得宽敞,吃得也好。每天早餐有稀饭、馒头、鸡蛋,午餐有三菜一汤,晚餐有各种类型的面条,每人每天四两肉,每人每月600元的补助。说到这里,李元贵动情地说:“这些老人,大都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年老体衰、孤苦伶仃,可怜啊!送到这里才算是有了一个新家,我们一定要照顾好他们,不然对不起自己的良心。”鲍局长接过话头,说:“是啊,人老了,不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把晚年的幸福托付给政府,我们责任重大,没有退路。”
婷儿的妈妈梅秀丽,今年43岁,已经在桂溪敬老院工作了13年。她每天早上5点半就要起床,给所有瘫痪在床的老人清理个人卫生,打水、洗脸、梳头。每到夜晚,老人们睡下以后,梅秀丽还要挨个去查房,给老人们送便盆,掖被子,常常要忙到大半夜。
“百善孝为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听着他们的谈话,我不仅看到了李元贵、梅秀丽他们对灾区孤寡老人生活上的关爱,也看到了老人们饱受磨难的心灵得到抚慰,更看到了灾难过后社会道德底线的提升。
午后稍加休息,我立刻约了手拉手希望小学的杨校长见面,商谈捐资助学的事。然后,起身沿着山间的小路,一路蜿蜒曲折地走下山来,去桂溪卫生院看望旧相识陈院长。可是不巧,人不在。在这里对口支援的是山东潍坊的医疗队,一个高大魁梧的医生告诉我,因为北川县城临时开放五天,陈院长回家吊唁亲人去了。药房的小护士认出了我,亲切地大声打着招呼,互致问候。陈院长归期未定,我只得悻悻地走了出来。刚一出门,正巧遇到了王雅婷父女俩。这就是我上次想带回唐山读书的那个女孩儿,暑假后上六年级了,因为临走时她的父亲改变了主意而未能如愿。现在他们拦住我,问我还能不能带她去唐山。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又来了一对母女,女孩子自称叫罗瑶,浓眉下的一双秀目灵动有神,她迎着我走过来,大大方方地说:“叔叔,您把我也带走吧,我也想去唐山读书!”我拉住她的手,认真地说:“孩子,这次叔叔还有任务,回去后我给你联系一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好吗?”她懂事地点点头。走出很远,直到那个拐弯的街角儿,我回过头去,还看见她们在和我挥手。
晚上,老院长李元贵在江油一家排行第二的火锅城宴请我们。那个排行第一的火锅店在地震中塌掉了,足见那种感情的分量。说实话,这种正宗的四川火锅我实在不敢恭维,鸡血、鹅肠、鸭蹼,各式各样的菜肴,都要涮来吃。我不忍拂了主人的好意,只好装成十二分想吃的模样,频频举箸,但每次都夹很少的一点儿,无奈之下,只好实实在在地喝酒。也许是因为我的虚伪做作,刚刚回到住处,老天爷就略施颜色,小小地惩戒了我一把。
晚上9点,我的屁股刚刚挨着沙发,大地就开始摇晃起来,一场余震发生了!
2008年8月18日。
醒来看表,夜光的指针指向3点54分。我住在敬老院三层的院长室里,一翻身,宽大的木床在我的身下微微作响,在静夜里有些放大的效果。窗外山林里清楚地传来夜鸟的啾啾,十分刺耳;不知名的小虫子在屋角吟唱,震动着我的耳鼓,搅动着我的神经。我倦意殆失,打开灯,拿出笔记本电脑,想看看空间里网友的留言,但是无线网卡一点儿信号也没有,大山又一次将我与外界隔离开来。试了几次毫无效果,只得作罢,就打开文件夹里的图片慢慢看了起来,耐心地等待天亮。4∶30,5∶00,5∶30,我一次又一次地趴在窗户上往外看,但总是黑乎乎一片。这时,我忽然想起这里和老家是有时差的,至少要差一个多小时。我合上电脑,百无聊赖地横卧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渐渐地又有了一些困意,看看表六点了,起还是不起呢。正犹豫间,土地爷又睡醒了,他老人家也许是慢慢伸了个懒腰,或许只是轻轻打了个哈欠,大地又微微地抖动起来。虽然余震只持续了六七秒钟,但我还是坐了起来,既然土地爷都叫早了,那就起床吧!
我和陈强招呼着,走到院子外面,沿着山路向前走去。天刚刚放亮,河对岸的大山还隐藏在晨雾后面,山谷下的溪流闪现出暗色的光带,哗哗作响,不时看到早起的农人荷锄背篓,在山路上走过。山路上还有山崩树倒后清理过的痕迹,让人暗暗心惊。不一会儿,天上竟然飘起了雨丝,昨天的天气预报说是晴天的啊!我们只好加快脚步,回屋吃饭,米粥泡菜烀玉米,一卤盐儿的咸鸡蛋,再加上刚出锅的暄腾腾的刀切馒头,真是香甜可口。我呛了个贼饱,坐在沙发上,惬意地打着饱嗝。就在这时候,大地又一次晃动起来。性急的土地爷又一次提醒我们,该出发了!
我们的目的地是汶川。按照正常的路线,我们应当走北川,经茂县,到汶川,两个小时的车程。但是,由于茂县段余震引发大面积滑坡,道路中断,只能绕行平武、黄龙,走川主寺、松潘、茂县,最后到达汶川。如此一来,兜了一圈子,距离拉长数百公里,如果不出意外,要走上一小天儿的时间。我看了一下地图,决定时间服从安全,晚上住到松潘去。
一路顺利。平武这条路我在震后曾经走过几次,但是由于桥梁坍塌、河水暴涨未能入城。这一次,舟桥部队已经在断桥的南侧架起了浮桥,两端有警察指挥调度,允许车辆单向通行。过了平武县城不远,遇到一段泥石流,好在不是很大,正好是震后垮塌特别严重而改道的地方,现场清理作业的大型机械护卫着我们缓缓驶过,张瑞军也频频鸣笛致谢。中午时分,我们到达黄龙,在一个名叫黄龙食府的饭馆用午饭。老板娘30来岁,矮胖,手脚麻利,说话利索,来自彭州灾区,婆家娘家受灾都很重。一番张罗,我们就坐在公路旁边的凉棚下吃起来,许是饿了,饭菜香甜可口。我一边儿告诫他们不要吃得太饱,防止一会儿翻越雪山梁时缺氧,一边儿往嘴里猛塞。有些冷,我们在路边的商店每人花200块钱,买了一件儿棉袄,简单看了一下,匆匆上路。
正在爬山的时候,云雾笼罩了整个大山。这是什么鬼雾啊,牛奶一般,浓得化都化不开,能见度几乎为零。张瑞军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车辆,我和陈强也瞪大眼睛踅摸着前面的路况。随着海拔的升高,两侧的植被渐渐消失了,一点儿参照物也找不到,只能慢慢地往前摸。好在路程不长,大约一个多小时以后,我们顺坡滑下,从雾团中钻了出来,远远看见山下的青稞熟了,青的黄的一块一块拼接在一起,像一幅油画的长卷,随着峰回路转,不断变换着角度和立面儿。走近了,一群黑色的牦牛正懒散地在山坡上吃草,路边的一片水洼处,三三两两的牦牛正在水边嬉戏。我让张瑞军停下车子,站在路边,把蓝天白云、绿树青草、黑牛黄水一股脑儿地拍了下来。下山穿过川主寺,又跑了三十多公里,就来到了我们今晚的宿营地——松潘。
松潘,古名松州,四川省历史名城,也是有名的边陲重镇,被称作“川西门户”,古为用兵之地。史载古松州“扼岷岭,控江源,左邻河陇,右达康藏”,“屏蔽天府,锁阴陲”,故自汉唐以来,此处均设关都尉,屯有重兵。我们的车子驶进月亮河大酒店的院子,陈强他们去前台办理住宿手续。我下车四处溜达,活动活动酸痛的腿脚,信步走到马路对面的雕塑跟前,仔细一看,雕塑的一男一女,却是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三年前我去九寨沟的时候,曾路过此地,但急于赶路不曾细看,现在站在古城门外,对着气势恢宏的千年古城,感慨良多。唐朝时,吐蕃首领松赞干布派使者前往长安求婚。使者路过松州,被州官扣押,松赞干布大怒,亲率大兵二十万人入侵,唐都督韩咸战败。唐太宗命吏部尚书等统军抵达松州,经川主寺一役,唐军大胜。松赞干布返藏后又遣使臣送黄金以求通婚和好。太宗晓以大义,将文成公主嫁与松赞干布,传为千古佳话。此时此刻,我在他们的雕像前垂手站立,敬畏和怀古之情油然而生。
酒店震后尚未恢复正常营业,只有我们这一拨客人。七八个小战士正在往外搬东西装车。一打听,说是怕有余震转移到帐篷里去了。前台的服务员再三追问,你们敢不敢住。我说:“敢住!大楼结实着呢,后面的大山倒不下来。再说了,哪里还会有大震呢?”服务员听了,也不说话,只是告诉我们,酒店客少,不供应晚餐。
安顿好住处,我们找了一家老字号的小店。真是老店,名副其实,从门板到案板到桌板,一律黑漆郎光,墙壁也看不出颜色,连老板也躲在黑灯影儿里,待搭不理的。几个小菜都不合大家的胃口,想是与刚才的高原反应有关。我灵机一动,说:“走,我带你们吃烧烤去!”我们沿着古城的小街,顺着充满藏羌特色的建筑长廊往前走,找到一个烧烤摊,三四张桌子,冷冷清清的,我们坐在长凳上,冷得直打哆嗦,一边催老板麻利地烤肉,一边叫老板娘:“青稞酒,来一瓶。”
2008年8月19日。
早上醒来,天光放亮。打开窗子,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一股凉意直透心底,不由地打了个寒战。白茫茫的晨雾包裹了对面的半个大山,让另一半的葱郁更显明亮,松州古城的深灰与墙垛上的彩旗互相映照,在晨光中形成了一幅色彩铺陈的版画,再加上街上稀稀寥寥的行人,让人感到古城的清幽、静谧和灵动。
我匆匆洗了把脸,背起相机下楼,沿着古城的大街向南走去。街中间有一座廊桥,上面修的非楼非宇,有三层楼高下,古朴典雅而自然,上书“古桥亭”三个大字,下面则是宣泄奔流的岷江。我请一位早起的过路女子给我拍了张照,看看时间还早,折向东去,在松潘县政府门前走了一遭。回到宾馆门前,遇见一个卖青稞饼的藏族汉子,刚刚出炉的发面饼,方方正正,样子像发糕,长宽高差不多各有四寸,烤得六面焦黄,香气扑鼻,五块钱一个。我也不还价,扔下五块钱,顾不得烫手,抓起一个便走。这时候陈强他们也已起床,我们在餐桌上享用了这难得的美味儿。
从松潘到汶川,必经之地是茂县。越往前走,路况越差,一路上随处可见塌方、滑坡的痕迹,虽说经过清理基本通行,但路面上随处可见巨石滚落砸出的大坑和山体滑坡形成的裂缝,一侧是峭壁,一侧是峡谷,头顶上方松动的山石裂开的口子让人触目惊心,不时有石块坠落下来。外侧的钢制隔离带要么七扭八歪看不出模样,要么早已滑下山底,只留下深不可测的山谷。每隔不远,就有一个手执红绿旗子的安全员,一边瞭望一边指挥车子通过,让我们略略心安。
快到茂县的时候,道路趋缓,我们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不想却被警察截住了。下车一问,原来是山西省对口儿包建茂县,今天是山西省委书记张宝顺来了,正在前面这个村子慰问邱光华机长(救灾失事直升机的机长)的家属,所以实行临时交通管制。我们在车下等待,张瑞军去石坎下方便,一会儿却捧了一大把山果回来,通体金黄,板栗大小。问了值勤的警察,说是川中特有的一种李子,捏一个放在嘴里,甜酸可口,于是你一个我一个,很快吃了个罄净。
汶川政府办甘元明打来电话,说是在茂县、汶川的交界处迎接我们,互相报了车号。又行驶有一个钟头,转过一个山口,就在一个开阔处见到了他们。我们像老友一样握手、拥抱,然后,一名身着盛装的羌族姑娘走上前来,向我们献上“羌红”(一种红色的哈达),敬了梅子酒。正午时分的阳光洒满大地,我们的心情一下子开朗起来。
进入汶川县城的时候,我大吃一惊。这里和我三年前走过的场景毫无二致,根本看不出地震的痕迹,不仅与我们想象中的大相径庭,而且和我震后去的北川县城也不可同日而语。原来,地震时汶川县城受灾轻微,真正的灾区是在县城以外的乡村。我们在正对着县政府大门的一家餐馆里吃饭,来自北京发改委挂职的副县长任献光陪同我们,一边吃,一边商议援建事宜,很快就敲定了大体框架,办妥了400万元的捐款手续。饭后,我们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往映秀——这个因地震而闻名于世的川边小镇。
陪同我们的甘元明十分健谈,和我的经历大致相同,教师出身,从乡镇党委书记调任政府办当主任。他告诉我:地震发生时,他正好在阿坝州的党校中青班进修,整整走了四天,才回到汶川,所幸家人并无大碍,只是13岁的儿子无人照顾,加上余震频发,被送到彭州外婆家里去了。出城向南,是一座桥,已经错位扭转,车子颠簸着驶过去的时候,还真有几分担心,越往下走,地震的破坏越重,房倒屋塌愈加惨烈。“前边就是绵篪镇了,我就在那儿当过党委书记。”甘元明说,“我们脚下的路是去年新修的,你看,江那边就是213国道,现在全压在大山里面了!”我顺着他的手向车外望去,岷江对面的山脚下,时常可见砸毁的汽车,从乱石中露出或大或小的一块车体。我问道:“车里有人吗?”“有!”甘元明稍一迟疑,“昨天一处施工队清理出一辆客运班车,42个人,手拉手,身上的肉已经没有了!”噤声,无语。
两侧的山体由于崩塌,成了砂石堆。过去的郁郁青山变得一片褐黄,处处显露出苍凉。狰狞的巨石随处滚落在山谷里、公路上,有的还钻进了山脚下的民房。公路上的桥梁,有的移位,有的断开。原本清澈的岷江在这里变得浑黄,携裹着山体滑坡滚下的泥沙,奔腾而下。“你看那座山,”甘元明指着左手边的一座荒山,“原来离公路很远,现在移近了几多。这里的岷江地震时断流了,等再有水就改道了”。说着话,我们的车子开进了一个叫做“彻底洞”的隧道,有几百米长,黑咕隆咚的,洞顶上的水猛地倾泻到车上,吓人一跳。据说地震时正好有很多车子通过,走得快的开到前面桥上,桥断了,人车俱亡;走得慢的没有进洞,被滑坡掩埋了,人也死掉了。只有行驶在洞子里的28台车,有惊无险。驶出隧道,我回头望着洞口上方半尺多宽的裂口,不禁打了个寒颤。
车子再往前,是滑坡后形成的一块开阔地。施工人员告诉我们,这里距映秀还有15公里,往前尚未打通。我走下车来,望着前方出神,就是这短短的十多公里,让自己与映秀这个震中小镇,再一次失之交臂。甘元明指着路旁滚落的一块巨石,让我猜有多重。说实在的,在震后去北川的时候,我见过的一些落石比这还要大得多。我估摸了一下,试探地说:“有二三十吨,不,四十吨吧!”甘元明笑了:“专家测的,460吨!”
既然映秀没去成,那就往回返吧!甘元明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我带你去看另一个地方,在高山上,是一个羌寨,那里的损失更重。你们将来可以考虑在那里援建一所希望小学。”我点点头,上车调头,两团烟雾在山路上飞驰起来。
出了汶川县城往北,大约三五公里,路东有一条上山的岔道,道口有一砖石路碑,震得七扭八歪,摇摇欲倾,上书“中国第一羌寨”几个红漆大字。沿了山道上去,是一个简易的山门,写着“萝卜寨”,有停车场和售票处,但从其规模来看游人不会很多。由于地震的缘故,不见一人。甘元明带着我们长驱直入,一路随山顺势,开足马力爬上山去。行有三四公里,再往下看,已是路窄坡狭、深不可测。抬头看山,峰回路转,盘旋直上,正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突然之间,一处施工点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停车查看,是地震时山上崩塌的土石掩埋了道路,一辆大型挖掘机虎踞当中,正可谓“一车当关,万车莫开”。甘元明跑上前去,又是问又是看,摇着头回来了。不用说我们也明白了,此路不通。
没办法,只好原路退回。可是话好说,做起来难啊!方才我们上来的山路,既陡又窄,曲曲折折,逼仄难行,倒回来不可能,只好原地掉头。越野车又宽又长,稍做转动,一侧是嶙峋山石,一侧是深不见底。甘元明的司机毕竟经验多,车头抵着山石,慢慢后退回轮,再打再退再回轮,打了足有七八把,才调过头来。张瑞军很久不开山路,车尾对着岩石,车头冲外,视线之内都是远山蓝天,略一加油,前轮几乎悬空,稍不留神,就会直落山涧。我站在车下,打着手势,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冷汗直流。好在运气不差,一点一点转过车身,直奔山下,哪里还管它什么萝卜寨还是白菜洞!
甘元明对我们说,下午容易发生滑坡、余震、刮风、热胀冷缩,甚至汽车开动都会引发危险,要我们住下来,明天上午再走。我想了一下,一来汶川余震频发,危险性大;二来甘元明他们百事待兴,公务繁忙,所以还是决定返回松潘。在县政府的院子里,我们接受了汶川县政府赠送的牌匾。
纯朴的汶川人,以他们独有的方式,表达了对丰南人民的深情厚谊,早已特制了一块长2.4米、宽0.8米的木匾,上书“心心相连 情泽苍海”八个大字,有百十斤重。遗憾的是,我们的越野车是无论如何也装不下拉不走的。我们挠着头皮,商量半天,只好暂时寄存起来,然后合影留念,挥手告别。
驶出茂县不远,又赶上山西领导返回的车队,我们紧随其后,一路逶迤而行。突然,左前方山体崩塌,眼见半山的黄雾,挟沙裹石直扑下来。我一看不好,急叫停车。一眨眼的工夫,已是遮天蔽日,前进后退均无半点视线,不停车恐追前车,急停车又恐后车追尾。好在张瑞军机灵,缓缓踩下刹车。这时只听得车外如疾风骤雨,轰然作响,如千军万马捉对厮杀,越野车仿佛受惊一般剧烈颤抖。我一边嘴里喊着没事儿,一边紧紧抓住把手儿。大约过了两三分钟,轰鸣声戛然而止,用雨刮器一刮,嘿,嘛事没有!影影绰绰看见前面的车队打着双闪走了,麻溜儿地挂挡加油,躲开这块是非之地。
又往前走了有20分钟,山势渐陡。陈强眼尖,一嗓子:“又下来了!”张瑞军紧急刹车,只见右前方山上一块簸箕大的山体,冒着烟正往下走。初时没啥动静,不想越滑越大,越走越快,一会儿工夫,只听得前方稀里哗啦一阵暴响,如沉闷的爆竹集中炸开,令人心惊。一会儿没了声响,试探着开上前去,只见公路上的石块如人工摆放,匀匀乎乎盖了一层,大的如盆,小的似碗,好像专冲老孙这块肉来的。我一吐舌头,骂了一句:“妈的,没毛儿的狗——好险(癣)!”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车子驶到一个岔路口,有一小广场,南有一塔北有一碑,甚是突兀。我让张瑞军停车,下去一看,原来直行是松潘,左转是牟尼沟。在广场的北面,孤零零地站着一个穿着藏族服装的女子,抄着俩手,对着我们笑,脚下摆着一堆又青又小的苹果。我说:“陈强,买几个牟尼沟的苹果吧,大家每人吃上一个,求个平平安安吧!”
车子驶入松潘,已是灯火阑珊。高原上的风吹过来,冰冷冰冷的,而我的心里却像燃了一团火。
2008年8月20日上午,我离开松潘。折返黄龙以后,天降大雨,遭遇一场泥石流,不大,下面正好有一片宽敞的大河滩。张瑞军反应很快,打方向,轰油门,支楞八叉地闯了过来。见识了无数次的凶险,这些都是毛毛雨了。
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了熙熙攘攘的平武县城,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打尖。开饭店的老板50多岁,姓李。老李的个头不高,浓眉大眼的,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我们点了四样小菜,其中一个是猪头肉。老李的猪头肉粉烂绵软,肥而不腻,他手上不停地翻飞着那把“张小泉”大刀,把猪头肉切的得厚薄均匀,还要淋上自制的水辣椒,撒上碧绿的香菜末,肥红瘦绿。临了,笑眯眯地点上一根烟,拽过一把板凳,往前凑了凑说:“慢点儿吃,不够了再切!”
老李的家在涪江边上,离城不远,叫青竹坝。地震的时候,他关了饭馆回去看了看,家里人都没事,正赶上在成都一家旅行社上班的儿子在家休假,爷俩儿一商量,背着干粮就跑到山里边救人去了。他一听我们是从唐山过来的,两眼一亮,立刻笔管条直地站了起来,连说:唐山好撒,唐山人好撒!原来,老李有一个本家叔叔在唐山机场当兵,转业到邱庄水库。八十年代初他曾和父亲一起到唐山看望过叔叔,住了半个月,看过大海和长城。唐山人的友善和热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上车要走的时候,老李躬着肥胖的身子,对着窗口,一个劲地喊:慢点开啊,记得下次还来!
下午2点45分,我们来到了南坝镇。在马路边上,我们找到了镇上的中心卫生院。在拥挤的板房门口,“河北唐山医疗卫生防疫队临时党支部”的牌子,黄底红字,十分醒目。一听说老乡来了,唐山市疾控中心的几位医生立即围拢过来,有一个姓王的小伙子顾不得穿衣服,光着膀子把我们往屋里让。这个卫生院是吉林省援建的,山里平地少,几溜板房密密匝匝地排列着,屋子里密不透风,刚坐下就是一身透汗,床上湿漉漉的,床下的行李箱上蒙上了厚厚的泥土,早已看不出什么颜色。那位一直在微笑的女医生招呼我们:“还是到外边坐吧,外边凉快一些!”
因为是老乡,又有着相似的经历,大家在这里见了,聊得十分热闹,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听说丰南年底要派后期支援的医生过来,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告诉我们:“要带鸭绒被,棉被不行,太吸潮了。”“电褥子,电褥子不能忘!”“抗过敏的药要多带一些,口服的、外用的,都要。”
告辞出来,我们又开车往前走,路不好走,到处都是塌方和改道,好在不远,很快就到了响岩镇。响岩镇卫生院也在路边上,规模比南坝要小,也冷清得多。邢台的医疗队在这里驻扎,十来个人,有七八个进山巡诊去了,只有两名同志留守。5月份来的时候,我曾两次带人到这里送医送药,四处望望,变化不大,看看天色不早,就麻溜儿地赶回了绵阳。
在一家古色古香、安静清幽的酒店,除了林兮、何斌以外,蒋丽英带着赵玲、赵丽蓉、李晓华、张光慧一起在台阶上迎候我们。蒋丽英一改往日的庄重和严肃,笑着跑过来,拉住我的手,说:“老孙,今天我们可是五朵金花,陪你大醉一场!”
大家分头落座,三个月的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我转达了区里的意见,再向绵阳二院捐款160万元。然后,我代表丰南区委、区政府向涪城区递交了锦旗——“山川同在,血脉相连”,又代表赴川救援队向绵阳二院赠送了锦旗——“同呼吸献出一片爱,共命运结下两地情”。
斟酒布菜,觥筹交错。人说酒上有“三怕”:一怕老友相逢,二怕美女在侧,三怕主众客寡。这三条,老孙一样儿也没落,又是故地重游,说不尽的话,道不完的情,饮不干的酒。我说我醉了,他们说没醉,到底醉没醉,喝了再说。一对一,多对一,车轮战、歼灭战,把酒尽欢,合影留念,简直闹翻了天。
2008年8月21日。
上午,我们向绵阳二院捐款160万元,并办理了相关手续。
下午,我们辗转来到了北川县教育体育局,就资助山区的贫困学生一事进行对接。
北川县教育体育局在老县城的旧址,已经随着封城被隔离起来了。新的办公地点在安县的永昌镇,借用的是西苑中学的房子。在教育股,我见到了张军老师,一个泼辣精干的女人。她30出头,中等身材,微胖,半袖衫,牛仔裤,一头浓密的短发,显得格外精神,一双浓眉下面,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你。当我说明来意,张军显得格外热情。她一边给我让座,一边倒水,然后忙不迭地从身后抱出来一大摞的花名册。她说:“这是最新的花名册,已经剔除了震亡和受伤严重暂时不能复学的孩子。其中,贫困生在这里。”我接过来一看,学校、班级、学号、姓名、性别、年龄、家庭住址、人员伤亡、家长和监护人姓名以及联系方式一应俱全。这么短的时间,在交通不便、信号不灵和师生伤亡较大的情况下,她们能把底数搞得如此清楚,让我这个老文教出身的人,刮目相看,心生敬佩。
张军告诉我,北川县教育体育局原来在县城里边,是一座漂亮的四层楼房。“5·12”大地震的时候,大楼发生粉碎性坍塌,再加上楼房背面的王家岩发生滑坡,奔泻而下的泥土和巨石将废墟推出七八十米,又严严实实地掩埋起来。因此,她的单位是全县政府机关中伤亡最惨的一个,6名局长、副局长中,只有副局长张定武一人幸存,58名职工中有33人遇难。除一辆车因公外出幸免于难外,其他公私财产均毁于一旦,连一片纸都没有留下。而这25名幸存者中,还有9人或年老或受伤,能连续工作的只有16人。全县23000多名在籍学生的伤亡统计,幸存学生的食宿、医疗,2000多名遇难和失踪学生的家长抚慰,以及几十所学校的重建,全部都压在这16个人身上,工作强度之大可想而知。
张军能够活下来,也是一个奇迹。那天中午下班的时候,她们几个人正在说说笑笑地往外走,领导随口说了句:“张老师,眼看六一就要到了,你有空去商店看看搞活动的奖品吧!”张军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下来。吃过午饭,她径直去了街里的一家商店,仔仔细细地挑选了半天。一看表,快两点半了,马上就到上班时间了,张军和售货员打了个招呼,快步走了出来,往单位走去。刚好走在一个十字路口,都已经看到机关的大门口了。就在这个时候,地震发生了。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工作四年的办公大楼,在一片狼烟中瞬间消失,杳无踪迹。张军前赶后错,死里逃生。
尽管三个多月过去了,讲起这些,张军还是惊魂未定,一脸恐慌。我安慰了她几句,两个人趴在桌子上,一人手里拿着一份名单,慢慢地核对。按照张军的建议,把重点放在曲山镇、擂鼓镇和陈家坝、漩坪、坝底、小坝这几个乡的中小学校。经过一番筛选,最终确定了198名特别困难的山区孩子,其中小学生124人,中学生74人,贫困女童占80%左右。
回来以后,我还和张军多次通话,沟通情况,互通信息。她的手机号码,至今我还保存着。虽然只有一面之交,事隔七年多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张军,记得她散发着活力的身影和专注认真的神情。
下午四点半,我们来到北川中学的临时校址,绵阳长虹集团培训中心,去完成此次之行的最后一个心愿:看望在这里读书的田发清的女儿陈琳玲。站在依旧戒备森严的大门口,我打通了马青平副校长的电话。一会儿工夫,马青平一溜儿小跑地过来,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说:“老孙,快请快请!”
我们跟着马青平往校园里走。正是课外活动的时间,院子里很热闹,孩子们仨一群俩一伙儿的,在校园里四散着。随处可见悬挂的标语:“感恩社会,感谢长虹,刻苦学习”“中国加油,奥运加油,北川中学加油,长虹加油。”在一排旗杆下面,“真情化帆,励志远航——北川中学2008届高校录取新生长虹助学金发放仪式”刚刚结束,人群尚未散尽,一个穿着背心短裤的中年人正对着台下的20多个孩子比比画画地讲着什么。我们顾不得这些,跟着马校长急匆匆地向校园深处走去。
在转弯处,马青平叫住了一位年轻的女教师,介绍说是陈琳玲的班主任,叫赵静,让她去把陈琳玲喊过来,我们在原地等着。一队一队的孩子们说说笑笑地在整齐的板房中间走过,我正看着,耳边响起了清脆的声音:“孙叔叔!”
我转身一看,正是陈琳玲。三个月不见,陈琳玲好像长高了,也胖了,白净光洁的脸庞上挂着羞涩的笑容。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调皮地看着我。我问她怎么样,学习是不是跟得上,吃得好不好,缺不缺什么东西,她妈妈怎么样了。陈琳玲大大方方地,一一作答。又说了一会儿话,她要回去上课了,我掏出口袋里的2000块钱,塞到她的手里。她坚持不要,说是在这里吃饭、课本都是免费的,用不着钱,怕掏丢了。我说,那就让赵静老师给你拿着,你什么时候用了再去找老师要。
匆匆一见,匆匆一别。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她考上大学以后,也渐渐地失掉了联系。倒是马青平,成了我的好朋友。2010年8月,北川中学将初中部分离出来,成立北川永昌中学,马青平被任命为永昌中学党支部书记、校长。那位赵静老师也调了过去,现在已经是永昌中学的副校长了。
2008年8月22日。
早饭之后,我们去绵阳二院辞行。林兮、何斌、赵玲、张光慧、赵丽蓉他们从楼上跑下来,又是一番叮嘱,一番祝福,依依惜别。
我们的车子先是到了北川的甘溪。从那里接上婷儿,告别了她的亲人们,踏上了回家的路。
这两天,陈强我们几个一直在商量,趁着时间宽松,不急于赶回去,沿途稍作停留,带着女儿四处走走,长长见识。
当天下午,抵达了延安。休息一夜之后,我们一行参观了宝塔山、枣园、杨家岭,下午又游览了黄河壶口瀑布。
晚上,我们七拐八拐地赶到了临汾,睡了美美的一觉,然后,悄不言声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