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带给我们的意外财富
——读孙守廷《血脉》
李焱
这是一本关于灾难的书。
这是一本反映灾难面前人与人之间患难真情的书。
老实说,当我坐在电脑前,打开孙守廷的书稿时,多少带点疑惑。汶川地震已七年,唐山地震近四十年,再提这些还有意义吗?娱乐至死的年代,“快乐原则”甚嚣尘上,沉重题材有人看吗?拜金社会,一切向钱看,关于志愿、奉献的话题有人感兴趣吗?
但我很快被吸引住了。“我是老孙,属大龙的,现年52岁”,开篇独特的表述方式让人耳目一新。而内容同样抓人:一个已过天命之年,以不同方式亲历两次地震,死里逃生的人,有话要跟大家说。
二十几万字书稿,连着几晚上看完,我的心浸在泪水里。作为唐山大地震亲历者,目睹太多的生离死别,心肠不可谓不硬,可我还是被老孙“这样一段不可复制的历程”深深打动。“文山置案,脊梁顿挫;会海没身,呼吸渐窘”,这般环境中,老孙依然“傲骨常在,风雅犹存”,写出如此张弛有度、感人至深的书来,着实不容易,不简单!
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给了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肯定她在“非虚构文学”方面的贡献。非虚构文学有别于我们所称的报告文学、纪实文学,强调作者以个人视角进行完全独立的写作,不是形象工程,也不是应景任务。这倒跟老孙的创作初衷和方法相吻合:无意靠写作扬名立万,他只如实讲述亲身经历,有感而发,不能不发。虽然老孙作品不能与名家相提并论,但他做事认真,激情尚在,加上有自己的价值追求和一定的文学素养,从而使得《血脉》卓尔不凡,特色鲜明:
首先是真实。书中全景再现了丰南驰援汶川决策、出征、救援的全过程。这类东西不太好写,有政府行为在里头,容易拔高——这也是我不爱看记者同行和机关笔杆子写的东西的缘故。但老孙分寸感把握得很好,大处着眼,小处着墨,聚焦“人们在经历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情况下,所焕发出来的大爱无疆和互帮互助的人文情怀,以及激发的顽强不屈和坚忍执着的精神状态”。他不回避地震的惨烈,更高扬人性的美好。写得实实在在,非常诚恳。
书中涉及人物众多,有市县官员、医生护士、各种身份的志愿者,还有形形色色的灾民、伤员等,作者用白描手法,三笔两笔勾勒,个个栩栩如生。老孙爱不饰美,憎不毁誉,实事求是,因为亲历其境而让读者身临其境,写出了众人的常态和灾难面前的角色转换。像丰南人耳熟能详的“铁六儿”、民营企业家张祥青就是。人们记住了他央视捐款的大手笔,也记住了他在绵阳与作者会面时“一件橙红色的T恤,已经湿透了。我们俩一人一瓶矿泉水,面对面地坐在行军床上。他开门见山,提出了捐助灾区的一系列想法”的细节。还有后面张祥青病逝,作者送行、黯然删去他手机号的感慨。这些描写,无疑使这位颇有争议的民营企业家的形象更加立体、丰满、可信。
当年,电影《唐山大地震》曾赚足票房和全国人民的眼泪,可老孙却在书中表现出抵触与反感——“蒙外人可以,我可不买账”。他不认为这部商业化运作成功的大片反映了真实的唐山,真实的唐山人。他的话,道出了不少唐山人的真实想法,说出曾经被一边倒的叫好淹没的声音。这里,禁不住为老孙的直率点个赞。
其次是感人。真实带来真情,真情才感人,出好作品。清人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七云:“文以情生,未有无情而有文者”,说的就是这层意思。在第二章,老孙要去汶川,临行前有这样一段描写:
“我趁她(妻子)不注意,走进书房,麻溜儿地抽出一张纸,抓起笔,把夜里想好的几句话写在上边:老张,此番前去,吉凶未卜,倘有意外,请照以下办理: 一、将双方老人养老送终,抚养儿子成人;二、老家及现居房产家财均由你自行处置;三、尔心念之,还要终身有托,对不起。老孙字,2008年5月14日。”
随后,作者又写道:
“随手又把腰上挂着的钥匙串摘下来放在门口的博古架上,便往外走。老张在后面,冲我问了一句:‘还和爸妈说不说?’我停下脚步,答道:‘别让妈知道!’在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我又补了一句:‘告诉爸,我不回来,就别看电视!’”
慷慨悲壮,让人想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燕赵义士。
情感在书中字里行间涌动。像北川年轻母亲跪在“光荣榜”上,亲吻震亡女儿照片;像地震忌日作者怀念姐姐,半跪床头写下感天动地的《七·二八祭》;像余震频发的废墟上,志愿者与灾民骨肉相连、血浓于水,演绎的一场又一场的亲情大戏。当然,还有老孙对来自北川的养女炽热的父爱。书中,他对已上大二的婷儿有过这样一段表白:
“闺女,你的将来由你自己做主,不外三种情况。一是你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上大学,找工作,等你出嫁的时候,别人家怎么聘闺女,我也那么办!二是你把这里当成亲戚,不管以后落在哪儿,逢年过节回来看看,隔三岔五打个电话,我也挺知足;三是你远走高飞,不愿再勾起那些往事,就此两断,相忘于江湖,我也能接受。在这件事情上,永远是你说了算!”
怎样无私的父爱,才能有如此博大的胸怀!
文章不是无情物,可当下又有多少作品能使人有所触动、产生共鸣,能使读者内心温润、眼睛潮湿?从这点上说,老孙这本书绝非坐了N年办公室后,心血来潮舞文弄墨的游戏之作。
第三是朴素,不花里胡哨。老孙经历复杂,种过地,打过工,教过书,也当过县乡干部、部门领导。但不管职业、职务如何变,始终没有离开生他养他的丰南那片土地,朴实无华的本色始终不变。他机关工作多年,不染一点儿八股文风。文字既有土坷垃味,又有书卷气,还有那么一点网络语言的幽默、讥诮。当他在“灾区即家、灾情即令、灾民即亲”的特殊环境下,辛辛苦苦写的新闻稿被某报记者弄丢后,他写道:
“问我有没有底稿,再抄一份给他,他马上传回石家庄,明天见报。我勒个去!你以为咱是干啥的?绞尽脑汁、点灯熬油地写出来,多不容易,哪里有什么底稿。我什么也没有说,轻轻挂断电话,删除了他,然后关机、睡觉。”
一句“我勒个去!”,写尽无奈、不爽和愤怒,让人拍案叫绝。
第四是好看。文似看山喜不平,可以看出,老孙在书中对叙述的先后,素材的剪裁,结构的摆布,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他自己在故事起承转合中穿针引线,写两次入川,基本按时间顺序。为避免单调,他把大量的背景材料有机穿插在各个章节中。像唐山震后自救,灾后全国人民的支援,关于姐姐的回忆,自己震后伤口感染死而复活,以及唐山汶川两地地理历史掌故知识等,不仅说明、补充、衬托了灾难救援的主题,增加了知识性和趣味性,而且张弛结合,缓解了沉重题材带给读者的阅读压力。另外,书中借鉴了电影的一些技巧,如运用电影化的意象和蒙太奇表现手法等等。
评判一本非虚构类的好书,我有自己的标准。真实、感人、朴素、好看,四条老孙都做到了。当然要吹毛求疵的话,书中章节的小标题似曾相识,宣传味浓了些。另外第三章写丰南人民为灾区捐款,因为作者不在现场全凭转述新闻报道或材料,可读性不那么强,数字罗列过于密集,冲淡了全书的鲜活灵动。
回到开头问题。老孙记录下一段历史,彰显了一种精神,我相信这本书会引起许多人的兴趣和关注,更会有不少人去阅读。至于书的现实意义,我多唠叨几句。老孙不是为写书而写书,为记录而记录——这些事已经有不少汶川地震亲历者或记者做了——他显然要超越灾难本身,阐述某些形而上的东西。他注意到唐山、汶川两次地震的相同与不同之处,并加以分析对比。他更是对间隔三十多年的两场大地震救援方式居然如出一辙提出追问反思。抢险救灾的“黄金72小时”,在一把铁锹、一根钢钎,甚至是一双手的低效率救人方式中延误着。书中写到,当两台大型液压剪,千里迢迢从唐山抵达北川中学时,埋在楼房废墟中的300多名师生已无生命迹象。教学楼变成巨大坟场,让人扼腕叹息,泪眼婆娑。
对于地震救援,唐山人最有发言权。血的经验教训,是任何救灾理论或是键盘家们都无法替代的。“我隐隐约约地感到,汶川震后组织自救不够,和唐山当年就近互救大相径庭。居住分散、交通不便是一个客观因素,但是不是决定因素,我不敢妄加评论。”尽管出于某些原因,老孙书中欲言又止,但他作为两次灾难的亲历者,关于地震救援及引发的一系列社会问题的觉悟和反思,应该引起足够重视。
鲁迅先生说过:“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而已集·革命文学》)。2008年春夏,老孙两度入川,驻绵阳,达江油,闯北川,战平武,出汶川,血泪交融,舍生忘死,最终凝结而成的这十几万字,是真正的文字。这,也许是这场灾难带给我们的意外财富。
很想对老孙说:一辈子有这段经历,不枉一生;一辈子出这么一本书,不枉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