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老 屋
           我们是小户人家。
           一个狭长的小院分了几进,住了好几户人家,属于我家的只有前院三间土坯的西厢房,很小很矮。苇子排(pǎi)苫盖的屋顶让经年的雨浇朽了,像覆了一层灰。上面的那只狸猫,死死地盯着狗尾巴草,一旦风吹草动,便做出跃跃欲试的架势。木格的窗户上糊了发黄的窗纸,低矮的窗台上,臭绣球开着自己的花,偶尔有一只花大姐爬上爬下。一只肚子滚圆的壁虎趴在窗户纸上,眯缝着眼睛,似睡非睡。
          屋檐下结了大大小小的蛛网,每天都有倒霉的苍蝇、牛虻甚至蜻蜓自投罗网。我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把高粱秫秸的顶端分个叉,横着支上一截秸秆,形成一个三角形的小窗,然后把黏黏的蛛网缠绕在小窗上面,拿来粘蝉和蝴蝶,有时也粘蚂蚱和蜻蜓,极少落空。到了冬天,屋顶上的雪慢慢化了,顺着苇子流下来,又冻在半路上,形成一排长长的冰溜子,非常漂亮。向日葵的秆子上边是一个弯钩儿,我便挑一根趁手的,把它们一个一个地钩下来,看着它们掉下来摔得粉碎,听着彼此撞击的声音,心里欢喜,也就忘了寒冷。
          屋檐下面挂着成串儿的辣椒、大蒜和玉米棒子,我几次想打它们的主意,都被奶奶识破,未能得逞。奶奶焐着我冻得生疼的耳朵,慢悠悠地说:“宝儿啊,不是奶奶舍不得给你吃,那不是普通的收成,那是种子。你得记着,饿死也不能吃种子,吃了种子就没有来年了。”
          屋里屋外是两个世界,一明一暗,不管是进去还是出来,都要慢慢适应,或瞪大双眼,或手搭凉棚,得缓老大一会儿。满屋子的光明,都来自墙壁凹处那盏豆油的灯;满屋子的整洁,都毁于我这盏不省油的灯。黑乎乎的土墙上糊了报纸,早已看不出颜色,依稀可见上面手写的几个大字,奶奶说是“天地君亲师”。平时也没人搭理,初一、十五也经常断顿,但凡我有个头疼脑热,奶奶就要燃上一炷香,跪拜的时候一脸虔诚,口中念念有词,大概就是烦劳各位保佑她的孙子,祛病消灾,长成牛犊子一样。等她扶着柜子站起身来,把我拉到近前,却一下子翻了脸,恶声恶气地指着香烛,喝道:“你们可得瞅准了,千万别给我认错了人,奶奶的!”
          为了防雨,房子的山墙上半部分苫盖了一层压着一层的高粱瓤子。夕阳扑过来的时候,暗紫色的高粱瓤子闪耀着光亮,整个山墙上明下暗,仿佛腾起了一朵明亮的火焰,动感十足。我看见了,站在大门口,扯着嗓子喊:“奶奶,房子着火啦!”奶奶踮着小脚跑过来,一看,乐了,回手给我一个大脖溜儿,紧接着又轻轻摩挲:“该打,该打!”然后噗噗吹上两下,说不疼了不疼了。其实本来就不疼,我偏偏不告诉奶奶,等着她吹。
          父亲谷雨前种下的葫芦,发了芽儿,爬了架,开了花,结了葫芦头,慢慢长成皮球大小,越长越往下坠。我在架下钻来钻去,碰疼了我的光头。脑子一转,我学着老牛哞哞叫着,瞄准葫芦练起了铁头功,连顶带撞,又揪又扭,结果两败俱伤。母亲见了,拿着笤帚疙瘩追着打我。奶奶不干了,抄起她的大长烟袋,嘴里喊着:“你敢,你敢!”跑了个大圈儿,最后我还是扎在奶奶怀里,才躲过一劫。看着母亲嘟囔着去收拾弄坏的葫芦头,奶奶这才把我拉出来,一边摸着我的脑袋,一边哼哼:“摸摸毛儿,吓不着……”最后,拿手指在我的脑门儿上轻轻一点,长叹一声,“你这个惹事的班头!”
          夏夜,父亲把院子打扫干净,洒上水,在中央铺了苇席,旁边点燃了驱赶蚊虫的蒲棒和艾蒿。我一会儿在院子里疯跑,折跟头打把式,一会儿在葫芦秧上捉豆娘,在墙角翻腾蝎子,少不了要接二连三地挨训。那个哭着喊着让姐姐弄来的装着萤火虫的瓶子,早被我丢到一边,发光不发光的,也不理会了。等玩儿累了,就抢过一个蒲墩儿,蜷缩在奶奶的芭蕉扇底下,识北斗七星,听牛郎织女。
          夜色深沉,到底不敌周公,沉沉睡去,究竟也不知让谁抱回屋里。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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