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碾
我幼时多病,性格乖张,不爱说话,却非常爱哭,哥哥们都不爱带我出去玩儿。所以,我的活动范围也就局限在屋里院内。现在想来,院门外那个石碾,就是我那时到的最远的地方。
南门口有一个小小的门楼,门楼的门槛被往来进出的人走成了凹形。出得门来,东侧是一个粪堆,有几只鸡懒洋洋地在那里刨来刨去地寻食儿,几棵臭椿树受了粪水的沤泡,倒也十分茂盛;西侧是一个小小的临街空场儿,一个大大的石碾就置放在那儿。
整个石碾分上、中、下三部分,最下边是一个碎石垒起的平台,上边躺着一个厚约半尺、直径六尺左右的圆石板,庄户人叫碾盘;最上边是一个石磙,一端用一个中轴和碾盘连在一起,另一端中间凿一个方卯,揳入了一根横梁,人抱住横梁往前一推,石磙就呼隆隆转动起来。那个横梁是枣木的,不知用了几朝几代,手握的地方略略变细了些,被汗浸得滑溜溜的,隔老远都能看到有暗红色的光亮泛出来。
每天早上,我都在那奇特的呼隆声中醒来,忙不迭地跑出来看热闹,有时连衣服也顾不得穿。村西头儿刚过门儿的二嫂看到了,常常停下脚来,一边用笤帚归拢碾盘上的高粱,一边挤眉弄眼地逗我,每每是我落荒而逃。逢年过节的时候,石碾前要排上长队,铜盆、细洋布的面袋子、家织土布的口袋,甚至还有肥田粉的袋子,一拉溜儿地排在一起,婶子大娘们有时候或远或近地聚拢在一起谈天说地,热热闹闹,像一台剧情跌宕的小戏;但更多的时候是无人守候,上一家磨完了,收拾停当,只消一嗓子:“他婶子,该着你了!”随着应声,一个或红或绿的头巾就会从一家门后闪出来,然后那个石碾又会呼隆隆地转个不停。
其实,每天起得最早的是我奶奶。她老人家那时快八十岁了,身板还硬朗,养了两只大芦花鸡,宝贝似的。天不亮就从鸡窝里将它们掏出来,抱到石碾上去,捡食头一天碾米撒落的碎末糠皮儿,上上下下,仔仔细细,连人带鸡搜索个遍。那一天,看二嫂远远地端了簸箕走来,我扒下裤子,在碾盘上撒了一泡热乎乎的隔夜尿。二嫂走近了,抄起笤帚,一边嘎嘎地笑着追打我,一边向奶奶告状:“看您老的孙子,多淘气!”奶奶也呵呵地笑了,露出余下不多的牙齿:“童子尿,金贵着哩!”
我七岁的时候,奶奶死了。发丧的时候,村里通上了电,贼亮贼亮的电灯泡子,忽闪忽闪地照亮半趟街。几个小伙子连夜轮流地推碾子打米,满院子坐满了前来吊丧的客人。悲怆悠扬的喇叭吹打了三天,等奶奶入土的时候,大队部的院子里响起尖厉的声音,大人小孩儿都拥过去看热闹,原来是村里安上了电磨。
有了电磨,我们家门口的石碾就冷落下来。除了做大酱的时候,有人家拿它简单地破一下豆瓣,再就是停电的时候,临时打个短儿,一天到晚很少有人去了。原来习惯在上面捡食碎米破面的两只芦花鸡,落寞地卧在上面晒太阳,东一摊西一摊地拉屎。每次经过的时候,我都会一个冷不防,撵得它们嘎嘎叫着,扑啦扑啦地飞到墙头上,不跑远了不罢休。清净的石碾,成了我一个人的戏台。
过了一段时间,先是东院的大伯说怕压我的脚抽走了那根枣木的横梁,后是对门的二爷把石磙翻到自家门口做了乘凉的墩子;又过了一段时间,来了一辆马车和几个下乡的知青,把碾盘和碎石装上车,说是建万头猪场去了。曾经热闹的石碾,只留下一个低洼的土坑,好像是延续了上千年的石碾时代土遁后留下的疤痕。
2019年夏天,我在东田庄一带蹲点,搞乡村振兴示范区。三哥给我打电话,说是把石碾归置齐了,还找到了当年生产队做豆腐的石磨。我说,崔庄户村要搞一个农耕文化园,你捐给他们吧!第二天再去,崔庄户的村支书董会合指着地上的石碾和盘磨说:“你看看面熟不?”我蹲下身子,太阳底下,晒得有些烫手,摩挲老半天,把手慢慢抽回来,心却莫名其妙地咯噔一下。
这是后话,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