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蒙”
正月十五刚过,哥哥们把书包翻腾出来,拍打净了上面的尘土,又把身上乌黑锃亮的棉袄棉裤脱下来,放在铁锅里用热水煮净了虱子,准备开学。那一年,我刚好七岁,是虚的,实打实地算还不满五周半。从年前父亲就答应把我送到学校去,所以早早央求姐姐给我缝了一个书包,是那种用各式各样的碎布剪成三角一点一点拼接起来的。在我的印象中,能上学就是大人了,真是有点迫不及待。
村子里没有学校,要念书就要跑到邻村的北孙庄去。那里有一个小学,原来曾跟我二哥去过几趟,前后是两排土坯房,门和窗户上都绷着塑料纸,让孩子们划了口子,年头久了,一刮风呼哒呼哒山响。前排房子一拉溜儿在上面覆了青瓦,后边一排还是芦苇苫盖的房顶,再后边有一个不大的操场。放假的时候,操场上青草长起来,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在那里放牲口;收秋的时候,生产队把操场当作临时场院,晒满高粱把子、豆秧子之类的东西。两排房子的中间有一棵大槐树,楼高楼高的,一个斜伸的枯枝上挂了个黑不溜秋的东西。上下课的时候,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女老师拿了一根铁棍儿,仰着脸使劲地敲,当当当一阵响过,学生们要么如百鸟入林鸦雀无声,要么鱼贯而出四散开去,很是让人羡慕。
那天吃过晚饭,正在说我上学的事儿,我二哥从外面进来。他长我五岁,应当念四五年级了。他一边薅着我的头发,一边说:“就这么个小玩意儿,还想念书?这么的吧,先拜我为师,学会了背数儿再说。头一天去要考试的,数不到十的话,老师不要!”我的脑筋也不是很笨,到钻被窝儿的时候,我已经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背得滚瓜烂熟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屁颠屁颠地跟着二哥他们到了学校。把我领到一个教室门前,他们就各自上课去了。新生们聚在一起,等老师来,一个个怀里抱着书包、板凳,规规矩矩地挤在教室门口,大气也不敢出。等了大半天,背后响起一声咳嗽,我们一看,老师来了,连忙闪开一个过道让老师进去。老师坐在前边的一个板凳上,和蔼地说道:“都别急,一个一个来啊!”其实,我本来是夹在中间的,但也不知怎么的,老师一进屋,我就被挤到前边了。老师摆手让我进去,仔仔细细端详我一会儿,慢声慢语地问:“哪个庄上的,父亲是谁,有没有大名,几岁了?”我一一作答,渐渐放松下来。
这个老师我过去见过,四十岁左右的模样,瘦高的个子,有点儿驼背,留着一个中分头,梳得溜光,和牛犊子舔的似的,细眉毛,眯缝着眼,有点儿红鼻子头,还镶了一颗大金牙。他问一句,我答一句,他就在本子上记一下。突然,他抬头盯住我,说:“背数儿,背到二十!”什么?我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背数儿?背到二十?见我发愣,他突然严厉起来:“咋啦?没听见吗?我让你背数儿,背到二十!”我当时就蒙了,顺嘴儿就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老师提高了声调:“背到二十,听见了吗?”我没有办法,只好又从头开始。可恼我那个恨人的二哥,就教了我那么多,十以后他根本没教我。老师瞪着我,一脸不高兴,轻轻地叹了口气,挥挥手:“回去吧,跟你家大人说,再玩儿一年,明年再来!”
我挤过人堆儿,灰头土脸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