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房
盖 房
 
          出了正月,姐姐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小包袱,背着行李,到县里的饮食服务公司上班去了,哥哥们也都去上学,我的心里没着没落的,整天村里村外地疯跑。
         庄南里有一大片荒草地,稀稀落落的有几座坟堆,本地人叫“小坟儿”,其实就是一块大草甸子。太阳暖暖地照着,地里的小草刚刚钻芽。那天,我把它们一棵一棵地薅下来,捋成一把一把的,用泥团攥在一起,摆成一个方阵,将它们想象成一桌好吃的,这个是炒肉片,那个是熘肝尖,把我吃过的、听过的,有荤有素,四碟八碗,全都弄齐了。我一个人玩“过家家”,陶醉在“饕餮大餐”的美味里,嘴里嘟嘟囔囔的,玩了个不亦乐乎。正在这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不是别人,父亲正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站起身撒腿就跑。父亲喊:“嗨!我又不打你,你跑啥呢?过来,快过来!”我开始不动弹,后来看看没什么危险,这才慢腾腾地试探着往回走。父亲说:“这块地的泥土很结实,油性大,适合打基子。”说着,把手轻轻地搭在我的肩膀上,捏了捏我的骨头,又摸了摸我的头顶。父亲平时不苟言笑,很少和我亲近,今天的举动,既让我意外,又让我温暖,眼眶顿时变得湿润起来。他蹲下身子,看着我,眼里露出坚毅的神情,缓缓地说:“咱们家要盖新房子了,盖三间,正房,大瓦房。明天就找人,在这里挖基子。”
         什么?我们家要盖房子了,三间大瓦房?哎呀,还是正房,真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现在我们住的,是老辈子传下来的三间西厢房,有道是有钱不盖西厢房,冬不暖来夏不凉。夏天漏雨,像个大蒸笼;冬天冒风,连尿罐子都冻裂了,一刮风窗户纸就一宿一宿呼呼哒哒地山响,屋子里黑咕隆咚的。去年建国他们家盖了新房,满窗的玻璃,满炕的日头,冬暖夏凉,把我们眼热儿得了不得。这一回,终于轮到我们家了,我们家也要盖新房子了。
         我跟在父亲的身后,往回走,走了几步,又返回去,把方才做的“小菜儿”,一样一样扔得东一个西一个,一个也不剩。这才重新跑回去,一下子抓住父亲的手,确切地说,是抓住了父亲的一个手指,紧紧地攥着,蹦蹦跳跳地往回走。老半天才想起来,试探着问:“那,老房子拆吗?”“拆!”父亲说,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低沉,“不拆,新房子的檩不够……”然后,又猛地提高了声调,“我才四十岁,还年轻着呢!咱们好好过日子,将来给你们哥儿几个每人都盖一所房子。不,你不中!你是我老儿子,你得跟你妈我俩住在一起,对面屋。等那时候,我渴了,一敲炕沿帮,你就给我送一碗水来;我一念叨饿,你就给我盛一碗粥来,白马牙的玉黍 子,熬得黏黏糊糊的,再来一碟酱瓜咸菜。听到没?”
我的心思还在房子上,随口答应着,追问道:“那你们是住东屋,还是住西屋?”父亲笑了:“东屋为上。你妈是个争强好胜的人,我们老两口子住东屋,你住西屋。”
         进街口的时候,正好碰见建国。他们家的新房子,好归好,但房顶还是苇子排的,第一年下雨就渗水。我跑过去,对着建国喊:“我们家也要盖新房了,大瓦房。我爸说了,明儿就盖!”
 
 
         第二天,父亲带着十来个人,扛着锹镐来到小坟儿,挖基子。我自告奋勇地给他们带路,找到昨天“过家家”的地方,东张西望了老半天,神气十足地指着脚底下:“就是这儿!”
         挖基子,就是用一种方正的平板锹,挖出一块块七寸见方的黏土,趁着半湿不干,用木板上下左右反复拍实,码成一垛,上下左右留好洞孔,便于通风阴干,等真正干透了,用来垒墙。人们到了地里,脱了棉袄,扔在一边,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天长了,太阳升起来,明晃晃地照着,天蓝得打眼,没有风。前一年八月十五,海里涨了一次大潮,海水顺着津唐运河倒灌过来,虽然很快退下去了,但还是留下了一层白碱。一丛丛的茅子草,从土里探头探脑地钻出来,地皮底下是它们丰富的草根,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一锹下去,咯吱咯吱山响,有些费力,但却使这些基子更加结实。
         父亲找来帮忙的人,大多是本家和亲戚,都是干活出力的好手,也是挖基子的高手,但也有一个人是例外。这个人叫大佬儿,是我的一个远房老舅,当时也有小三十岁了,个子不高,说话慢声慢气的,像个女人,和别人有点儿不一样,用我妈的话说,傻不傻尖不尖的。他上学的时候,是“逢二进一”。别人都是每年升一个年级,而大佬儿是两年才升一个年级。虽然学习不好,但心眼好,脾气好,我就特别喜欢和他待着。第一,他不欺负小孩儿,处处护着我;第二,有什么好吃的都要分给我一半儿,哪怕半个饼子,一块白薯干儿。年前,他遇上一件孬糟事儿。因为太过老实,有些窝囊,老大不小了,才和刘胡庄老张家的傻闺女丫头定了亲,两人都挺乐意,讲好了进腊月就结婚。不想刚上冻的时候,丫头去庄北拾柴火,掉在冰窟窿里。第二天人们找到她的时候,已经冻在冰里,早就死了。大佬儿去吊唁的时候,哭得死去活来的,其中有一句话特别经典:“水干鱼净鸭子飞……”我少不更事,曾经问过他:“老舅,到底是鸭子飞,还是丫头飞?”大佬儿一听,脸涨得通红,一脚踢在我踝子骨上,疼得我当时就蹲下了,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转。大佬儿不解气,又冲我吐了口唾沫,骂了一句,转身走了,好几天不理我。我自知理亏,也没敢和我妈说。
         头一天晚上,我妈还说,他老舅心里不干净,就甭招呼他了。父亲说也是,那就不叫他。不想他听到了消息,不请自到,早早地跑过来帮忙。
         我们家用的是“qìng工儿”,就是管饭,但不付工钱。打基子是累活儿,中间要给加一顿点心,又叫“贴作(zuō)”,其实就是每人发半斤牛舌饼。有的人就着水,现场就吃了,有的人舍不得,装在袄兜里,带回去留给孩子们吃。父亲发到大佬儿那儿的时候,大佬儿把手往后一背,说什么也不接:“我可不要!我二姐好不容易盖个房子,还给我贴作,哪儿有这么办事儿的?”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一脚踩空,掉在刚挖的土沟里,扑通摔了个仰八叉,逗得大伙儿哈哈大笑起来。
         一直干到晌午歪了,人们这才收工吃饭。我刚要走,大佬儿叫住我:“老外甥,你别走呢,跟我一块儿收拾收拾!”我早饿了,有些不情愿,看他在那儿把散落的基子码起来,自己在那里磨洋工。等人们走远了,他也收拾完了,像变戏法似的,把一包牛舌饼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我:“你别都吃了,给你妈留一块儿!我二姐呀,也是个苦命的人。”我说:“我不要,我妈知道了打我。”他说:“没事儿的,老舅给的,她不生气;再说了,上次我踢了你一脚,算是还上了!”
         我犹豫着接过来,捏了捏,打开一看,一共四块儿,抓起一块儿装进口袋里,说:“这个给我妈!”又抓一块儿,轻轻咬下一小口,说,“这个是我的。”然后,把剩下的两块儿,重新包起来,趁大佬儿不注意,一下子塞在他手里,说,“这个给你!”转过身,撒丫子跑回家去了。
到了家里,大人们已经吃上了。热腾腾的高粱米豆干饭,干白菜熬豆腐,咸菜条炒鸡蛋,满院子都是香喷喷的味道。我们哥儿几个吃“二席儿”,不能上桌子,就在大门口等着。我把手里的大半块儿牛舌饼亮出来,对三哥说:“来,你先咬一口,一小口儿啊!”
 
 
         那时候,我们盖的都是土坯房。打完了基子还不够,还得脱坯。当时通往薛家堼的是一条斜向西南的小道,叫“小股道”,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记得了。小股道的旁边,是又宽又浅的水沟,春天水退下去,正好挖坑取土。先挖一铺炕大小的土坑,里边的土挖松了,并不取出来,而是掺上麦秸子,用脚来来回回地踩,然后再一点一点地挑出来,堆在道边上,再掺再踩,直到均匀松软,称之为“菜儿泥”,这才一锹锹端到模子里,用手四下里按实抹平,然后把坯模子轻轻往上一提,一块坯就脱成了。晒到半干,翻过来再晒,然后码成一个上小下大的坯垛,随用随拉,一般用来垒屋里的隔墙。
         农村有四大累,和泥脱坯,拔麦子,都在其列。活计累,再加上刚开春儿,水又凉,干上一天腰酸背痛,腿肚子抽筋。这个没什么技术含量,我就略去不讲了。
         我要说的,是另外一路活计,叫“扎把子”。把子,现在盖房子用不上了,年轻人没见过,因此还得交代一下。过去我们盖的是尖房,墙垛里有柱脚(立柱),上面用大梁,俗称“扶”,大梁上边是二驮子,再上面是个马架子,马架子上面是檩子,檩子上边垂直地排列着把子。人们往把子上面抹泥,叫“上笆泥”。一般人家笆泥上面苫盖苇草,叫苇子排;条件好的人家上面盖瓦,叫瓦瓦(wàwǎ)。因为把子是用高粱秫秸扎起来的,这个活儿又叫扎把子。这是个难度很高的手艺活儿,扎得好又结实又耐看,扎不好松蛋泡儿似的,一抬头就看见,你说堵心不堵心。
         我们这儿扎把子手艺最好的,是北院的一个大爷,小名东家,我们背地里都喊他东家大爷,倒把他的大名忽略了。论说还在五服里头呢,但这里边有个过节儿。我这个大爷又老实又厚道,但却娶了一个相当厉害的大奶奶。这么说吧,用大奶奶自己的话说,“打架就跟吃粳米干饭似的”,“骂遍四外八庄没对手”。全庄的人都说好鞋不踩臭狗屎,躲得远远的,轻易不敢过招儿。那年过年的时候,我们家为了攒钱盖房子,没买猪肉,而是杀了家里养的三只大公鸡,炖了过年。母亲怕别人笑话,嘱咐我们说,要是别人问起,过年炖肉了没有?你们就说炖了。我大奶奶果然问了,我们哥儿几个都说炖了,炖了好几碗。他们家炖的肉,三顿两顿吃完了。不承想过了“破五儿”,她娘家妈坐着小驴车来了,大奶奶便来我家借肉。我妈拿不出来,便说了实话。大奶奶开始不信:孩子们咋会瞎掰呢?后来半信半疑,又说我们打肿脸充胖子,最后摔了我们家一个饭蒸子,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自此,和母亲结了仇,两家前后院住着,却不相往来。
         我们家盖房子,肯定要扎把子。请不请东家大爷呢?依着母亲,不请!老荣(食品站杀猪的)死了,还不吃猪肉了?父亲不同意,对母亲说:“闹别扭是你们娘儿俩的事,那是我大叔,我请别人,让全庄人笑话。”父亲请了,东家大爷来了。母亲迎上去和他打招呼,他脸上讪讪的,一眼看见我,说:“你小子,跟着大爷学手艺去吧!扎好把子,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
         东家大爷成了我的老师,我给他打下手。一开始还留个心眼儿,怕他使坏糊弄,可结果满不是那么回事儿。大爷先在地上挖了个六印锅大小、二尺来深的圆坑,又在不远处揳了个橛子,拴好钢丝,另一头系在腰上,两腿耷拉在圆坑里,一捆高粱秫秸拢过来,套在钢丝里,把身子往后一仰,秫秸就紧紧挤在一起,用碾好的苇子绑紧,往前一探身子,钢丝绳一松,高粱秫秸往外一散,自然就绷紧了。一节一节续下去,到了尺寸折弯,到了头儿上收起,一根把子就扎成了。难者不会,会者不难,这里边也有个诀窍,你别问,我也不说。
         两世旁人见了,都说父亲肚量大,做得对。也有说东家大爷厚道的,当然也有人夸我从小学活计,长大了是个好庄稼人。我听了,心里头美滋滋的。干了几天,一共扎了52根,码在一起。大爷说:“够了,我算的要用50根,咱打了两根的富余!”
         本来这事就告一段落了。我们没事可干,就去后院看砸夯的。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大伙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本来看看就是个看看,也没啥大不了的,可不想我们这一看,却看出了麻烦。
 
 
         我们在前边扎把子,冷冷清清的,可后边不一样。一拨儿人在那里操持着打夯,打夯也叫砸夯,就是把地基砸实。几个人把院子外边磨盘上的碌碡(liùzhou)卸下来,戳直,拿两双旧布鞋贴在碌碡的腰儿上,然后用两根横梁一夹,绳子一摽,再绑上三角支架的扶手就可以了。如果是小个儿的“牛犊子”(小碌碡的俗称),就是四个人各占一角,但我们这个磨盘上的碌碡特别大,少说也有三百多斤,就得用八个人抬,然后一个人喊夯,又叫掌夯,一声吆喝,就干起来了,围了不少闲人过来看热闹。
         给我们喊夯的,是胡同口西边的老文二大爷。这个人可不一般,年轻的时候当过伙会儿,后来又投了八路,识文断字,出口成章。他把大伙儿聚在一起,扯起带铜音儿的嗓子,先来一声:“来嗨者也——”,几个壮汉立即猫下腰去,抓住横梁,听他的号令。他一人唱,众人和:“咱们爷儿几个呀,嘿哟!快点儿抄起来呀,嘿哟!老三家盖房啊,嘿哟!咱们来帮忙啊,嘿哟!”
         这里面讲究很多,一是高低轻重,深浅快慢,全得听从他的号子;二是不断发出指令,提醒大家注意:“一夯压一夯啊,嘿哟!不要眼镜夯啊,嘿哟!不要马蹄儿夯啊,嘿哟!……”三要创造一个轻松的氛围,拿眼一撒目,不管是看见老人孩子、大闺女小媳妇,都要即兴发挥,现编现唱,嘻怒笑骂,有荤有素。这样一来,看热闹的人在一边起哄,气氛十分轻松。打夯的人,也不觉得累。
         东家大爷背着手,带着我走过去的时候,众人正在歇烟儿。看到他来了,知道他性情木讷,不善言辞,偏要出他的洋相,非得让他喊夯。一帮人也不分辈分长幼,一块儿起哄,东家大爷一开始还推托,后来架不住大家的攒对,赶鸭子上架,只好硬着头皮去喊。开头儿有些拘谨,喊了几嗓子,便上了道儿:“盖房子不容易啊,嘿哟!大家卖力气啊,嘿哟!大爷我来掌夯啊,嘿哟!不用手扶着呀,嘿哟!”
         一松手,碌碡跑了偏,正好砸在他的脚背子上,“嗷”一嗓子:“可砸折我的脚了!”众人没反应过来,依旧在那里喊:“嘿哟!”等看到他蹲在地上,抱住脚大声叫唤,这才意识到出事了,赶忙止住,围过去查看。要说啥事儿都是凑巧,正赶上他脚下的土松,碌碡落下去,没有硬碰硬。父亲连忙把独轮车推过来,推着他就去公社的小医院。小医院和我家隔着一个胡同,值班的是薛家堼的田兆万,他捏咕半天,说:“骨头没事儿。你这是要工钱呢,赶紧回家养着去吧!”这家伙,真是没毛儿的狗,好险(癣)啊!
         都说存心不良,劝人盖房。那年头儿,盖层房子,真是脱层皮。我们忙了一春又一夏,到秋风下来高粱红米儿的时候,安好窗户门儿,东屋西屋都搭上了炕,紧着烧火。我们在草棚子里住了大半年了,遭老罪了,谁不想快点搬进新房子里去呢,俩眼都盼蓝了。
         东屋的炕搭得早,烧了几天,很快就干了,父亲母亲先搬了进去。第二天我睡醒了,跑过去看,母亲在炕头上躺着,旁边有三四个婶子大娘陪着。对门儿的二妈看见我,紧着招呼:“过来看看,你又多了个妹妹,你当哥哥啦!”
         我凑过去一看,果然小被子里面裹着一个婴儿,小脸儿抽抽巴巴的,实在难看,就问:“哪儿来的?”我二妈说:“你爸起早,背着粪箕子捡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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