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典
谷老师上课的时候,有些拘谨,但我们犯错的时候,又特别爱着急。她一激动,满脸的麻子坑儿,就变得红白相间,泾渭分明,让人看了瘆得慌。
谷老师的算术很厉害,“十以内的加减法”,“十以外的加减法”,“连加连减”,拿眼一瞥,就直接出得数;而我们得掰着手丫子,进位退位地算上半天。她让我们把高粱秸的梢子撅下来,剪成二寸来长一段一段的,让家里的大人用线横着穿起来,一串儿有好几十个。这样,我们就不用掰着手指头算数了。那些秫秸串儿,应当就是计算器的祖爷爷的祖爷爷,也算开山鼻祖吧!
但实话实说,她的语文就差一些,报纸上的字,她也认不全,往往是秀才识字认半边,闹了不少笑话。连汉语拼音,也是马马虎虎。比如“y”和“i”,读起来都发“一”的音。她为了区分开来,就说前面的“一”和后面的“一”。直到若干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是声母和韵母的区别。
那时候,村里人的大字报已经不多了,但标语口号还不少。另外,谁家来封信啥的,也得求了别人去念,扫盲班没少办,但效果差强人意,识字儿就显得尤为重要。我家前排房住着一位本家大伯,是个看病的先生,家里有多半本四角号码字典。他的孙子和我一班,我俩整天在一块儿玩儿。他爷爷教他查字典,结果他没学会,我倒学会了:“横一垂二三点捺,叉四插五方块六,七角八八九是小,点下有横变零头。”虽然只有多半本儿,和汉语拼音也不搭界,但遇到生字一查就知道。有两回,谷老师还把认不好的字写在小纸条上,让我回去帮她查,第二天再告诉她。我一回也没耽误。
不过,我们这学上得有些缺苗断垄。按说一年有四个假期,麦假、暑假、秋假、寒假,学生们放假要回生产队参加劳动。但实际上由于返销粮没下来,家家都接不上顿,因此麦苗刚蹿起来,我们就常常逃了学,成群结队到地里去挖野菜。谷老师也不管,爱来不来。
有一天,谷老师让我把那本字典给她借过去。我奓着胆子和大伯说了,说是老师用,倒也没费事。不过,过了没几天,又让我找老师要回来。我有点不好意思,怕老师生气,不知道如何开口。那天放学,人家都走了,我还在后面磨蹭,谷老师问我怎么还不走,我鼓了半天勇气,才说出大伯要字典的话。谷老师听了,脸上的麻子当时变了色,从正房里拿出来,塞到我手里,粗声大气地说:“快拿回去吧,谁稀罕呀!”我逃也似的跑回去,家也没回,直接给大伯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