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住院
妹妹住院
 
           1973年初秋,妹妹还不到三岁,扎着羊角辫儿,胖乎乎的,是个乖巧的小姑娘。这一天,她有些发蔫,不爱动,也不爱说话,一天都迷迷糊糊地躺在炕上昏睡,连晚饭也没有吃。
           父亲撂下饭碗,把赤脚医生韩振柱找了过来。韩振柱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是啥毛病,摸了摸她的小脑门儿,说:“要不咱打一针吧,免得夜里发烧。”说着,拿出注射器,让我妈烧热水,烫针头,打了一针药,走了。
           韩振柱走了,妹妹这边却出了状况,针眼上不停地渗血,怎么按也止不住。依着母亲,去公社的小医院找人看看,可父亲不同意,说人家韩振柱打的针,你再让小医院的人看,显得信不过人家,小孩子皮实,再看看,如果不中,再找韩振柱看看。
           韩振柱回来了。正赶上停电,他借着煤油灯的亮光,看了半天,说:“这孩子怕是血坏了,明天去河头的县医院看看吧,别耽误了!”
父亲去送韩振柱,很晚才回来,我知道他是借钱去了。盖房子拉了不少饥荒,家里没钱,可当时谁是有钱的人家呢,只能是左邻右舍三块两块地凑。第二天一早,母亲给我们做好了饭,又烙了两张黑面饼当干粮。父亲叫过我们,嘱咐了一番,抱着妹妹,和母亲一起到唐坊坐火车去了。
           下面这一段,是父亲后来讲给我的。
           他们三口子在胥各庄下了火车,直奔县医院。县医院的大夫简单询问了几句,又看了看针眼,已经不渗血了,但胳膊腿上生出了许多大块的紫斑,说验个血吧!开过单子,抽血化验,一会儿化验单就出来了。父亲念过冬学,悄悄看看,上面写着几个潦草的大字:“十分不凝,怀疑紫斑症!”大夫沉吟了一下,说:“依我看,孩子是血液出了问题,可能是紫斑症。这个病比较麻烦,你们去唐山人民医院吧!”
           父亲一听,不敢大意,抱起妹妹就走。等下了火车,跑到唐山人民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值夜班的是个女大夫,很和气,看了看,马上收了住院:“先观察,明天上午会诊!”
           可还没等到明天上午呢,妹妹的鼻子就开始流血。一开始也没往心里去,母亲给打了盆凉水,给她洗脸,拍脑门儿,但怎么弄也不管事。查床的护士见了,赶忙去喊大夫。还是那个女大夫,姓张,她过来一看,让护士取来纱布、镊子和止血药,一边吩咐护士再去验血,一边用棉球和纱布把鼻子堵上,可怎么堵也堵不住,堵了这边那边流,堵松了往外渗,堵紧了从嘴里流,大口大口地往外吐。
           眼看就到半夜了,大夫坐在床边,握着妹妹的小手,逗妹妹说话。刚开始还安慰父亲和母亲,可后来看到送来的化验单,脸色立刻变得凝重,一言不发。昏黄的灯光下,妹妹的小脸儿苍白得可怕。“蒙上纸就可以哭了!”父亲后来这样形容,“连出气儿都看不出来了!”张大夫说:“必须输血,马上就输。不然,孩子就保不住了。”
           大夫开始给妹妹输血。胳膊上输着,鼻子里流着,连大便都是黑乎乎的,整个人昏昏沉沉地睡着,偶尔睁眼看看父亲母亲,又闭上眼,连口水都不喝,问什么也不说话,嘴唇都裂了口子。就这样,到了第三天下午,已经输血3600毫升,却丝毫未见好转。
           大家都一筹莫展。天快黑的时候,张大夫又一次推门进来,默默地看着床上的妹妹和几天几夜不曾合眼的父亲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推开门,又返身回来,试探着对父亲说:“我们院的军代表是从北京来的,昨晚是我去火车站接的他。看着人挺和气,又是大医院的,我想请他下来,看看有什么好法儿没有。”说完,也不等父亲答话,转身走了。
           一会儿工夫,张大夫陪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军人走了进来。他站在床边,弯下腰,仔细地询问了妹妹的情况,说:“我去楼上找一支药给她打上,若是不管事,就没必要再输血了。”
           很快,他手里举着一支注射器回来。张大夫帮着他给妹妹翻身、消毒,满屋子的人都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他把一管药水缓缓地推了进去,然后拉过一把凳子,坐在妹妹旁边,从妹妹变形的鼻孔里,轻轻地拉出了所有的纱布。
           一刻钟以后,血止住了!
           他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站起身对张大夫和父亲说:“记住!这个孩子,一辈子都不要用磺胺类的药物,永远不要。磺胺,对她来说,是致命的。”
           半个月以后,父亲回了趟家,给她们收拾换洗的衣服,每见到我们其中一个,都要大声地说一遍:“好啦!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我去接她们娘俩回家!”
           “我也去!”我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
           第二天,我和父亲顾不得吃饭,早早儿地往唐坊火车站赶。狭长的乡间小道上,有小鸟飞过,有蚂蚱在蹦,有牵牛花顺着芦苇在长,路边的小花被阳光照得透明。秋天的太阳,劈头盖脸地洒下来,把整个世界照得温暖而明亮。父亲停下脚步,指着道边的白薯地说:“你要是走不动了,我给你扒块白薯吃吧!”我一拧脖子:“爸,咱不讨人嫌,我走得动!”
           下了火车,父亲给我买了一张油炸饼。我第一次看见这么薄这么脆的油炸饼,一口也舍不得吃,就双手高高举着,一直举到医院。见到母亲和妹妹,轻轻把它撕成两块儿,一半儿递给妹妹,一半儿塞给母亲,自己蹲在地上,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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