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耗子窝
到了秋天,粮食还是接不上。西北风刚刚吹红了满地的杂交高粱,我家的粮食缸就已经见底儿了。
那天,我随着几个妇女去摘红小豆,突然发现草丛中有一双小眼睛在盯着我。我定睛一看,天啊,原来是一只稀奇古怪的大耗子。我们管它叫“地里鼠子”,比家鼠大好几倍。这只耗子有半尺多长,手臂粗细,灰褐色的皮毛闪着缎子般的光泽。最为惊奇的是,它的头部足有成人的拳头那么大,和身子的比例严重失调。它的小眼睛闪闪发亮,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猛地一跺脚一声喊,那家伙吃了一惊,哧溜转身,笨拙地向前跑去。我好奇地跟在后面,眼看着它费力地钻进了一个硕大的耗子洞,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是在储存粮食啊!它不是长了一颗硕大无朋的脑袋,而是它在嘴里塞满了粮食,搬运回家去了。妈的,辛辛苦苦种的粮食,我们还没吃到嘴里,你个破耗子却抢了先,天理何在啊!
第二天早上,我从父亲晒好的烟叶子中选出最大最好的一片,慢慢折起来,朝生产队的饲养处走去,那里是我们的队部。队长老韩正蹲在队部门口抽烟,我悄悄挨过去,伸出手:“表叔,您老真积极啊!给您老拿个烟叶来了,您老尝尝!”老韩嗖地站起来,一把抓过去:“唔,好啊!你爸种的烟,灰白火亮,不药火(意为点着以后不会自己熄灭)!你小子,就是招人稀罕啊!”我低眉顺眼地说:“表叔,昨天我看见咱队上西南那块豆子地边上,有一窝大耗子。”老韩看看我,说:“咋?你想挖去?”我连忙点头:“表叔,咱就是想为民除害呀!”老韩使劲儿嘬了一口烟,清清嗓子,说:“你今儿挖去吧,给你记双工!”我连忙接下话:“表叔,工分我也不要了,挖出来的粮食归我就中!”老韩嘿嘿一笑:“你小子,真是阎王爷的儿子——鬼羔子一个啊!去吧,我和看青的(方言,护秋的)说一声,省得他们找你麻烦!”我如遇大赦,又怕他改了主意,一溜烟儿地跑回家,拿起铁锹布袋,直奔昨天那个耗子窝去了。
挖耗子窝这活儿,我过去和大哥一起干过,也有不少讲究。耗子窝一般都在台田的地边上,从表面上看,一个大洞口,旁边有一堆抬筐大小的土粒,那是耗子打洞时一点一点用嘴叼出来的。其实,除了这个主洞,你在周围几米的范围内仔细寻找,还会发现三四个隐蔽的洞口,这些洞口外面没有挖出来的土,藏在草根儿底下,很难发现,而它们在里面都是相通的。你要是不会挖,精明的大耗子就会在里面把洞堵死,你挖着挖着就一个洞也找不到了,耗子的大本营和粮仓,你根本发现不了。我们过去挖耗子窝的时候,有的一个窝里能挖出十几斤粮食,有的忙活半天无功而返。这里边学问大着哩!
我找到那个耗子窝,发现洞口又有一些新土,心中一阵窃喜。看来,合该着咱哥们儿走运,今儿可是没白来啊!我放下铁锹,并不急于动手,而是仔仔细细把周边看了个遍,一共找到大大小小五个洞口。我从沟边折了五棵粗细适中的芦苇,用手慢慢撅了撅,感觉韧性不错,然后,跪在洞口,一边念着口诀,一边慢慢地把芦苇插进去,随弯儿就弯儿,直到进去两米左右,再也进不去了方才罢手。老人们说,你要是不念口诀,挖着挖着就会失去方向,洞口就会消失;可你要是念了口诀,就等于施了法力,会轻而易举地挖到耗子的大本营和粮仓。那个口诀很有意思,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只是有些不雅,就不说了。等几个洞口都插好了芦苇,我这才抄起铁锹,往掌心里吐了两口唾沫,用力挖了起来。
那一天,我一共挖到了六个粮仓,还消灭了三只大耗子,一窝小耗子。小耗子一共七只,刚出生不久,还没有睁眼,通体粉红,在阳光下半透明的样子,搁在手心上,来回蠕动,十分有趣。遗憾的是昨天会面的那只大耗子没见踪影,准是外出偷粮还没回来,就此躲过一劫。我把挖出的粮食收拾起来,装进袋子里,回家用清水淘洗干净了,上秤一看,足足有十七斤半。晒干了,用小石磨研成粉,掺点儿野菜,加点儿咸菜汤做成饼子,那叫一个香。
其实,从我笔端流出的这些文字,是枯涩的,我不想把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再做翔实的描述;也是苦涩的,这种感受一直伴随我长大成人;同时,也是羞涩的,为了对付空瘪的肚子,我还做过许多为人不齿、难以记述的事情。在饿急了的时候,我扒过尚未长大的红薯,连着泥土吃下;我把玉米棒的外皮剥下来,绕着圈吸吮那些胚芽的汁水,甚至生吞活剥地咽下那些还来不及长粒的棒秸芯;我把小手伸进长成和未长成的白菜心,撕下一把一把的菜叶填进嘴里……这些镜头的叠加,就是留给我最难以忘怀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