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喇叭
十八九岁的我,耐得住清贫,却耐不住寂寞。周围村子演电影、扭秧歌,有什么热闹,学生是最好的传令兵。我去了,家长们还给我占个位置,那时候没有饮料也没有矿泉水,但孩子和家长往往会塞给我一个萝卜,一个白菜心,两个酸梨,或者一捧爆米花,有一次甚至还用小口袋装了二三斤炒花生带回来。后来,看了一次发丧老人,竟迷上了听喇叭(唢呐),场场不落。
放寒假那天,学生们领完通知书都走了。看看天阴得厉害,我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正要锁门,一个叫小亮的孩子气喘吁吁跑过来:“老师,忘了告诉你了,我们庄上死人了,晚上吹喇叭!”我二话不说,转身回屋,在炉盖上烤了两个玉米面窝头,也不管外面烫嘴里面冰牙,囫囵吞下,晃晃暖瓶里还有点水,倒出来喝了,锁上门,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这个村子叫黄河庄,跟黄河完全没有关系,是更偏远的一个小村,离学校有七八里。那时候,我买个二手自行车的梦想还没有实现,到哪儿都是甩开两条大长腿步撵儿。走了一个来小时,天也黑了,感觉脸上凉丝丝的,细一看,原来是下雪了。等我顺着喇叭声走近那家灵棚的时候,大雪已经扬了厚厚的一层。我站在人堆里,一点一点地往前挤,因为下雪,看热闹的人不多,不一会儿就挤到了最前面,和吹鼓手脸对脸地站着,看着他们鼓腮、运气,耍花样,一曲接一曲地吹打下去。
雪越来越大,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少。我感到很冷,浑身哆嗦,但还是舍不得离开,就退到对门人家的秫秸垛旁边,蹲下来避风,感觉暖和一些了,又不错眼珠儿地盯着看。直到夜色深沉,曲终人散,吹喇叭的收了摊子,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上早已盖了厚厚的一层雪。打更值夜的白胡子老头儿走过来,问,看着面生,你是哪庄儿的?我就报了教书的那个村子,一边说话,一边站起来,突然一个趔趄,猛地坐到地上,两条腿都不会动了。老人拉着我的手,把我从雪地里拽起来,又是给我掸雪,又是给我捶腿,好一番忙活,我才有了知觉。谢过老人家后,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大雪,开始往回走。
田野让雪罩起来,混沌一片,早已改变了模样。我每走一段,就要蹲下来辨认一下方向;每到一个路口,都要停下来向四周端详半天。足足走了两个钟头,才看到我宿舍的那缕灯光。我一下子兴奋起来,撒着欢儿,尥着蹶子跑了回去。
正月开学的时候,班上来了一个新生,是孩子的爷爷赶着小驴车送来的。见面一看,竟是那晚值夜的老人。我们都不禁笑了起来,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人,就爱看个热闹!”老人呵呵地笑着,白胡子一抖一抖的,煞是精神。我邀他进屋坐坐,老人连忙摆手:“不咧,庄里来了山东打铁的,我上泊北儿接闺女去。这年头,谁不想看个热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