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肉
辑二 过年那些事
 
背 肉
 
             要说过年,先说买肉。那年头,过年吃肉是最大的梦想。
             那年,我们生产队遇到了一点儿麻烦。饲养处养的三头猪,两头先病后死,只有一头黑毛猪活到了腊月。我们跟在大人们的后面,趴在猪圈边上端详,听他们一遍又一遍地估算,一百二十斤上下的架子猪,过几天杀了,去了头蹄下水,按八扣(八折)来说,满打满算也不到九十斤净肉。全队一百六十多口人,若按一人一斤来分配,至少还差七十斤。
             全大队共有六个生产小队,我们是第三小队,其余五个小队有的养了两头,有的养了三头,少说可以达到人均一斤半,我们可怎么办呢?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从天津来的知青杨明亮提出来:他爸在天津商业局上班,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可以帮忙买一些肉,但要队上自己派人去背回来。他跟队长老韩说,自己先回家打前站,如果三天没回来,你们就派人去买肉。老韩点点头,同意了。
             杨明亮坐火车走了。三天没回来,队里要派人到天津去,这可是个大事儿。一去带几十块钱,回来背几十斤肉,钱不能让坏人偷走,肉不能在车站和火车上被扣。听说天津对投机倒把查得更严,可不能出现任何闪失。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去一大一小两个人,扮作走亲戚的样子。也不知道咋整的,最后大人选的是老义,小孩儿选的是我,那年我11岁。
             临行之前,队长他们几个人围着我嘱咐了一晚上,集中起来是:一、装作不认识老义,保持距离,但不能走丢;二、一旦被抓,问什么都不说,就是哭,一直哭,但肉不能撒手;三、回来以后按去唐山出差发补助,一天七毛钱,车票报销,外加半斤牛舌饼。
             夜里我睡得正香,有人敲窗户,老义来找我。火车是六点多的,我们定的三点出发,可谁家都没有个表,只能凭经验估算。我穿好衣服,蹬着凳子从堂屋吊着的笼筐里摸出一块干粮,是一块菜娘娘(玉米面和干菜的混合物),冻得硬邦邦的,揣在怀里,开门走了出去。
             我们要到唐坊坐火车,车站离家有十多里地,中间要穿过津唐运河。若是夏天,要么乘渡口的小船过去,要么绕行董庄子的老式木桥,很麻烦的;但现在正值十冬腊月,直接从冰上跑过去就可以了。一路上老义一直在唠叨,千叮咛万嘱咐的。我开始还嗯嗯地应着,后来也烦了,干脆一溜儿小跑,离他远远的。
火车开过来,天还没有亮。我们俩挤上去一看,人不是特别多,但没座儿。我站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把帆布书包垫在屁股底下,拿出那块菜娘娘,一点儿一点儿地啃。
             到天津下车,我俩一前一后地出站。老义掏出兜里的纸条,开始问路。他不识字,我认得,可他不敢问我。等出站以后,我俩还是合并在一起了,到处都是高楼大厦,街里跑着大大小小的汽车,人来人往的,可不敢走散了。那年我接妹妹出院,到过唐山,以为唐山就大得了不起,没想到天津更厉害,从多少路到多少路,来回倒车,直到晌午,我们才到了一栋楼前,认准了门牌号码,爬上三楼,敲开了门。
             没有电话,拍电报又不值得,杨明亮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来,也没想到我们来得这么快。他们一家人都在,见到我们,连忙让我们进去,热情地张罗着做饭。
杨明亮的爸妈都很和气,说是给我们做面吃。我不知道什么叫做面,端上来一看,却是凉汤打卤,先盛好面条,然后在上面一层一层地加菜。菜有好几样儿,最好吃的是肉末炒白菜土豆丁,放了点儿辣子,超级好吃。他们一家子轮流给我们夹菜,我一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很快就放松下来,也是真饿了,敞开了肚皮猛吃。我就纳闷了,他爸妈的手艺这么巧,那个杨明亮怎么那么笨呢。记得他刚到我们村的时候,熬粥时开了锅,粥沫析(冒)出来,只要揭开锅盖搅一下便好了,但杨明亮不,他死死地按住锅盖,后果可想而知。
             吃完饭,老义把钱给了杨明亮的父亲。他让我们在家等着,父子俩下楼走了。时间不大回来了,一个背着口袋,一个提着书包,都是沉甸甸的,彼此交代明白,我们俩赶紧去火车站。有一趟火车,从天津始发到哈尔滨,我们没赶上。还好有一个过路车,也是没座儿。没座儿就没座儿,有肉就行。
             火车站穿制服的人很多,但检查并不是那么严格。老义在前背着口袋,我在后背着书包,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挤上了火车。车上的人,比早上的那趟车多。那个书包,我一开始是抱着的,后来累了便放在地上,不放心又坐在屁股底下。列车员查票的时候,我还紧张了一下,但还没等她走远,我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有人踢我。我激灵一下子,睁眼一看,是老义。他一指窗外,低低地说:“这是田庄,下站我们就到了。”
             到了唐坊,就等于到了家。我们本村有个二舅,在车站当副站长,有个大事小情的,也能担待。下车的人不多,稀稀拉拉的,有七八个人。我和老义走在最后边,站台上昏黄的灯光把我们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护送着我们逃离了车站。老义背了五十多斤,我背了二十多斤,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的,十多里的路,玩儿似的就到了家。
             第二天一早,生产队把那头黑毛猪杀了,连同我们背回来的肉,一人一斤多,分了。我家是最后一个分到的。都说卖肉的偏向末一刀,肥膘占了一大半,看着就解馋;不仅如此,还破例分给了我家半块猪肝,一个猪尾巴。可惜做熟了,让母亲藏起来,留到正月里待了客,我一口也没吃到。没吃到我不争嘴,但我的雀蒙眼没治好,过了年更严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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