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
赶 集
 
             那时候交通不便,商贸物流也不发达,我们这边的人,每逢年了节了地赶集,要么去河头,要么去新屯,但想要正经八百地赶大集,还得去西区(指宁河县)的丰台。一来天津那边管得松,东西全,奔着去了不至于放空,不会白跑一趟;二来西边人实在,讲究一分钱一分货,不坑不蒙,不夯人。现如今道好走了,一吃水儿的小马路儿,邱柳线、南岳线、丰李路,五十上下里地,一脚油门就过去了。那时候可费老鼻子事了,去丰台赶个集,跟干啥大事情一样,提前好几天预备,闹得半拉村子都知道,这个捎那个带的,大到锹镐木锨,小到针头线脑。起早贪黑的,也没个正经好道可走。从我们村出来,过了刘胡庄一路向西,先奔马新庄、深井、教军场、小何庄、小李庄,曲里拐弯的,走褚庄子(褚家庄)、曹道口、岳会庄、岳龙庄、于潮庄、后棘坨,还得穿过还乡河,这才到了丰台镇。
             我小的时候,跟着北院的二大爷去过一趟,不是一九七二年就是一九七三年。丰台集是腊月二十五,比河头集早一天。我们爷儿俩大概是后半夜一点走的,小年二十三那天下了一场小清雪儿,一点儿没化,朦朦胧胧的,省眼费脚,遇见车辙马蹄印,得格外小心。
             到了丰台街口上,正好天亮。街北边有一个国营饭店,只卖烧卖,五分钱一两粮票一个,但必须是全国粮票,天津的也中,河北的不要。二大爷给我买了十个,看着我狼吞虎咽地扒拉,自个儿没舍得吃,跟大师傅要了一碗蒸烧卖的馏(liú)水,从褡裢里掏出个高粱面的发面饽饽,掰碎了泡着吃了,然后就奔着人堆里去了。老人家早年做过经纪,贩骡子卖马出身,走南闯北一点儿也不犯怵,货比三家,讨价还价,吞着袄袖子和对方捏巴几下手指头,就定了砣。一旦成交,就往我肩膀头子上一搭,也不管你沉不沉,得劲儿不得劲儿。他在前头走,我在后头跟,人挤人人挨人,生怕跟丢了五迷(迷路)去,又怕碰见“削力”(指小偷)丢了东西,忙活得我满头大汗,找不着东南西北。转悠来转悠去,眼看就晌午歪了,二大爷从集市里钻出来,奔着一个青砖带脊的门楼子去了,左右端详了一下,用力咳嗽一声,抬腿就进。
             我二大爷进了院子,跺跺脚,扯着公鸭嗓,对着上房就喊:“来客咧,来客咧!”这是个明五暗四的宅子,青砖小瓦,满玻璃的窗户,擦得锃明瓦亮,西边一拉溜儿的厢房,院子正中是一棵老枣树——和我们家碾盘旁边那棵大小相仿,只是略矮一些。棉门帘子一挑,屋里出来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戴着个毡帽头儿,穿得寡寡净净的,看见我们爷儿俩,打了个迟愣,问:“哎呀,恕我眼拙,这是打哪儿来的贵客?”人家不和我们一样,说且呀且的,叫“贵客”,一张嘴就透着洋气。二大爷紧走两步,打着哈哈,说:“这不是老周家,周三爷的家吗?”对方说正是正是。我二大爷说:“我们可是老客啦!跑敌情儿那年头儿,我从李钊庄子那边跑过来,就在这厢房里住着来。老哥,你不认得啦?”老头儿端详半天,说:“看着面善(面熟),想不起来啦!那时候我家人来人往的多,这一晃解放都二十多年了,对不上号了。大冷的天,屋里说话!”我跟在二大爷身后进了堂屋,老头儿说,“你们爷儿俩还没吃饭吧?今儿个是花子集,孩子们都遛集头子去了,我熬了点儿面粥,他们不回来,咱爷儿仨先吃了再说!”二大爷一边说着叨扰叨扰,一边示意我把肩上的东西放下来。东屋炕上支着个八仙桌,大漆面明晃晃的。老头儿端上一碟酱瓜咸菜,端上一盆黄灿灿的玉米面粥,里边加了白菜帮和黄豆粒,盛在碗里,不稀不稠,不凉不热,不咸不淡。我也是饿了,呼噜呼噜造了两大碗,低着头,不敢夹菜,也不好意思再盛,嘴里说着您老慢用,就轻轻放下碗筷。他们老哥俩一边吃一边唠,说的都是闹鬼子躲伙会儿的事。我心里惦记着赶集,这个耳朵入那个耳朵出的,也没记住多少。吃完饭,道过别,我们爷儿俩又溜达到集上。二大爷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咱不着急,卖肉的向着末一刀,天还早着哩!”
             下午集上人少了,有些卖货的还在固执地坚守着,有的已经开始收摊子了,东西比早上便宜了不少,我们很快就置办齐了。只是上午二大爷看上的一个野兔子皮坎肩儿,卖主是小张各庄的一个瘸子,收摊走人了,把我二大爷闪了好一下子。大包小裹地收拾好了,往回走吧!都说远路无轻载,刚走了有十来里地,就累得汗脖子流水的了。
             天已经黑透了。我那年也就是十来岁,连跑带颠的半宿一天,又冷又饿,真是一步也懒得走了。我开始后悔跟着二大爷出来赶集,来回一百多里地,有啥好的啊?又埋怨二大爷揽载,这家捎个棒槌那家买把刷子的,加在一块儿也不轻巧,勒得肩膀子生疼。更发愁啥时候到家,还有好几十里呢,到家还不得半夜?一边想,一边故意喘粗气,花插着还出点儿动静。
             二大爷看出了我的心思,跟我说:“是我逼着你来的不?是谁头好几天就慌慌着上丰台上丰台的?这时候后悔,没药,晚三春咧!再说,人家让咱爷儿俩捎点儿东西,那是信得及瞧得起咱们,费啥事了?咱们庄东头儿老韩家大力去丰润城关赶集,对门子大姑让他捎一对儿轧地的小磙子,带讲儿的,离城九十里,一百好几十斤,人家大力不也给挑回来了?”我二大爷看我不吭声,又开始唠叨,“你们老师咋教的哩?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是不是哩?”我还是不搭理他,逞着强快走一阵子,落下他一段,然后也不管腌臜(āza)干净,地上是雪是土,一屁股坐在那里喘气,心里盘算着如何放赖。
             又走了半天,对面走过来一个人,黑模糊眼的也看不清楚多大岁数,和我一擦肩错过去了。二大爷和他借火,想抽袋烟。突然,那个人猛地跺了跺脚,对着我喊了一嗓子:“前边那小子,你站住!我要打杠子(打劫),把东西都给我撂下!”我一听,咋着,还真有打杠子的?我的妈呀,还不快跑,等啥呀?一猫腰,一跺脚,撒丫子就蹽。
             我一阵猛蹽,把我二大爷落得一溜胡同。他老人家一直在后边喊等等我等等我,我也想等等他,可我做不了两条腿的主,想制动都找不着刹车,不管不顾地疯跑进了村。我二大爷也紧随其后,安全撤退。我们爷儿俩有惊无险,也算是个喜剧结局。
             到了第二天,我缓过劲来,四处游逛,逢人便讲,添油加醋,那家伙腿脚不利索,还想打我的杠子,真是做梦娶媳妇想得美。我嘴皮子一痛快,也就忘了脚后跟儿让鞋帮子挤破了皮,露出了肉,脚掌子也磨了两嘟噜血泡的事。
             到后来,有人说那个打杠子的,是我二大爷“借的兵”,里应外合专门对付我的。还有人说人家喊完那嗓子,就回家吃饭去了。对此,我不太认可,二大爷那么大岁数了,跑得也贼拉的快呀!到后来,我悄悄问过我二大爷,他愣说不记得了。这才几年的光景啊,当时吓得屁滚尿流的,怎么说不记得就不记得了?这老爷子,难道是属耗子的,撂爪儿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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