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 头
小时候,请不起剃头匠,剃头只需五分钱,也舍不得。头发长了,擀了毡,一疙瘩一绺儿的,实在看不过眼了,要么我姐,要么我妈,拽过来按在炕沿帮上,咔嚓几剪子,长短不齐,跟房上的苇子排似的,还不许说。有一回,我姐给我剪完了,让我照镜子,我顺口说了句:“跟狗啃的似的……”话音未落,我姐反手给了我一个大脖溜子,拎过去按在大铜盆里,捏上一点碱面,好一顿揉搓,疼得我眼泪都下来了,还不敢吱声。
夏天好说,可以下河洗澡;一到冬天,就麻烦了。麻烦在生虱子,虱子长大了,生儿育女,下虮子,再孵化小虱子,生生不息,代代相传。薛家堼有两位高人,是不该遗忘的。一是说书的高先生,不说书的时候,走街串户,嘴里吆喝:“大迷针耗子药,一粒丹虱子药……”他卖的虱子药,跟学校老师使的粉笔一模一样,就是臭味儿大,拿过来在脑袋上画上几笔,就能管一阵子;还有一位,叫田德怀,是个剃头匠,整天挑着个一头热的挑子,在胡同口转悠。为啥是一头热?一头是个包着铁皮的煤炉子,长期热着;一头是个红漆斑驳的小五斗柜,装着剃头的家什。这两个人,都是父亲的故交。
我们哥儿几个,有一个共同的毛病——“护头”,就是不愿意理发。平时不显,长点短点没人在意,过年就不一样了。母亲先和我们“下排楔”(就是死命令),早起上坟,回来吃饭,然后全体剃头。父亲把田德怀从村口接过来,替他把“一头热”的挑子放在家门口,帮人家生火烧水,然后把我们一个一个薅出去“上刑”。田德怀干了一辈子,手艺没得挑,把刀在黑黝黝的背布上唰啦唰啦背上几下,然后一只大手鹰抓小鸡一般按住,嘴里说着别动,另一只手捏着刀子嘁里咔嚓,一会儿一个,好在一律光瓢,省事。
我是渗着,等最后一个。轮到我的时候,西头的二姐看见了,笑得直不起腰来:“哎呀,我说师傅,你可得给我老兄弟好好剃,这梆子奔楼儿的,过了年还等着相媳妇去哩!”我一听,万般气恼,手里正好抓着一个僵石猴儿,“噌”就扔出去了。没砸到她,脑袋一拨楞,反倒觉得耳朵边上“嗖”地一凉,有点疼,得,肯定是出血了。田德怀让父亲回家取一块棉花来,给我捂上。父亲说:“流点血,眼更亮,剃完了让他自己捂去吧,谁让他淘气不老实!”
剃完头,我早忘了流血这茬儿,跑着放鞭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