蜇 头
蜇头的故事,是当家子二哥斧子讲给我的。
斧子的大号原来叫“天赐”,是隔壁坐堂的老中医给起的。有一回,工作组的老白在天赐家号饭,说天赐这个名字封建味儿太浓了,就给改成了“天生”,但老人们还是喊他的小名儿斧子。
蜇头姓于,老家是海边黑沿子的人。那时候的黑沿子还是个小渔村,原住民很少,散落的鱼铺里住了不少来自天南海北打鱼赶海的人。蜇头一家便在其中,据说是从山东过来的。蜇头她爷原来是打铁的,但手艺传到她爸这儿,就失传了,原因不详。生蜇头那年,正赶上海蜇大丰收,海滩上的池子里到处都是腌的青蜇头和麻蜇头。她爸一时兴起,就给她起了这么个名字。上扫盲班的时候,老师给她起了个大号,叫海霞,但当地人说话是舌尖内卷,叫的人和听的人无一例外都感觉是“海虾”,因此除了生产队记工分红落在纸上,无论大人孩子还是习惯喊她蜇头。
蜇头她爸和斧子的爸,是1968年在天津挑海河的时候拜的干哥们儿,逢年过节,两家互有走动。当时斧子和蜇头都是二十三四的岁数,年貌相当,男未婚女未嫁,就半明半暗地好上了,两边的年纪人也都默许。一来二去的,就准备年头儿好了办喜事。也不知为啥,咯噔一下子,劳燕分飞了。
原来,斧子斜对门住的是他的叔伯婶子,张庄子老王家的。他娘家妈在那一带名气挺大,整天走东家串西家,保媒拉纤儿跳大神儿,鼓唇摇舌,信众颇多。这婶子自幼耳濡目染,染缸里自然也没有白布。她看着斧子小伙子不错,就想把自己的外甥女马飞燕拽到自己的跟前,也算个近人儿,可恼中间隔着个蜇头。她见过蜇头,要人儿有人儿,要个儿有个儿,在四外八庄也算头排人儿。可有一样,蜇头的额头、鼻梁和颧骨都有些偏高,从面相上讲是个三高命,也叫三权命。有道是额头高无所畏惧,鼻梁高个性强烈,颧骨高霸道残忍,这种女人做人任性,做事霸道,干事少成,婚姻不顺。她故作玄虚,咬着张家老太太的耳朵,把这些话嘀咕了半天。老太太听了,二话不说,让老头子套上驴车就去了黑沿子。到了蜇头家,当面锣对面鼓,开门见山,一拍两散,回头就聘马飞燕。刚进腊月,借了生产队的枣红马,马挂銮铃,鞭带红缨,胶皮车上铺了厚厚的稻草和狗皮褥子,将马飞燕娶进家门。洞房花烛夜,斧子一口气跑到庄南的沙岗子上,对着东南方向连磕了九个响头,号啕大哭。
再说马飞燕,初来乍到,还有个面子罩着。挨到麦秋,本性渐显,暴露无遗,泼米撒面,打公骂婆,街坊邻居谁要是搭句言,那就是腰里装着一副牌,对谁和谁来,和吃粳米干饭似的。斧子说劝没用,打骂不敢,一口气憋到老秋,借着买虾酱,骑着大水管车子去了黑沿子。到了蜇头的小饭店,一把鼻涕一把泪,抽抽搭搭,满嘴都是车轱辘话。蜇头听了,冷笑一声,从院子里抄起一根棍子,抡圆了就打,开始还专拣肉厚的地方下手,后来也是蒙了,撒手合眼,也不管是脑袋还是屁股,揍了足足半个时辰,把斧子浑身上下打了个紫烂青,然后跺脚一声喊:“回去吧,不可人疼的东西。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啥都听你妈的,这个咋不听了?记住,你是爷们儿,一辈子都得站着撒尿!”斧子爬起来,脑袋恨不得扎进裤裆,搬起车子就往回走,骑着腚疼,推着腿疼,站着脚疼,一步一挨,直到掌灯以后才进了家,拽着炕沿帮,咕咚一声栽到炕头儿上。马飞燕刚要开口骂街,斧子把衣裳一件一件扒个精光,瞪着两个血红的眼珠子,一字一句地说:“马飞燕,你瞅准了!蜇头说了,这是样板儿!你要是再敢胡来,她就跑过来,直接打你个万朵桃花开!”
斧子瞎子合眼豁出去了,直接把蜇头搬出来。没想到马飞燕是只纸老虎,一来鸠占鹊巢心里发虚,二来对蜇头的泼辣有所耳闻。因此,斧子刚祭出“姜子牙在此”的黄符,立即引发了“诸神退位”的效果。马飞燕一腔戾气,冰消雪化,没了半点儿脾气,扭身出去,烧水做饭,把斧子伺候得皇上一般。自此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过完麦秋,老人们张罗分家。马飞燕看着斧子的眼皮子说话,一点儿也不敢造次,正房不要偏要厢房,分的三斗半麦子只背回来一斗。连斧子的那个叔伯婶子也是胆战心惊,倍儿服的,偶尔过来串个门子,都是趁着斧子不在家,一瞄见斧子的影儿,抬起屁股就往家跑,借着屎道儿,遁了。
前段时间,听说蜇头去年八月十四夜里突然中风,等到饭店的小服务员发现,已经是中秋节的晌午了,赶紧喊人送到县医院,命是保住了,话是再也说不利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