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山传奇
兆山,本名田兆山,是我们邻村李新庄人氏,生卒年月不详,无子嗣,唯一的亲门近支是20世纪70年代在津唐运河上拉纤摆渡的侄儿“老耗子”——大号不详,未及考证。那时候运河上还没有修桥,我们结伴去五道桥的煤河边上看火车,每人交上二分钱,就由那“老耗子”将我们摆过去再运回来。每次过河,都要听“老耗子”把那套话在嘴里拉一圈磨,一绺白胡子高高翘着,开口必是:我那叔,真乃华崇在世,力大无穷也!
华崇是谁我不知道,但说起兆山,不能不提到我们村的财主彪爷儿,讳字刘文彪。那时候日本子还没进关,彪爷儿这个不大不小的财主在我们那儿四外八庄,可是个跺脚乱颤的人物。这么说吧,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忆苦思甜大会,我们村的韩春台老爷子,上台控诉刘文彪的罪行,有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他说:“人家彪爷儿,吃臭豆腐还没(mò)了香油哩,啧啧……”崇拜得不得了,全场为之动容,莫不肃然起敬。
书归正传。兆山自幼父母双亡,家贫如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只靠打短工为生,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那位说了,似兆山这样力大无穷的壮劳力,不当长工,偏打短工,却是为何?众位有所不知,说白了,忒能吃,雇不起啊!干活一个抵三五个,吃饭倒也顶七八个,所以只是收秋种地农时紧张的时候才雇上十天八天的,平常日子,连彪爷儿都不愿意雇,别人哪儿使得起啊!正因为如此,兆山对彪爷儿恭多敬少,彪爷儿也尽量不去招惹兆山,两下相安无事。
那年秋天,五谷入库,地了场光(方言,指收秋彻底结束),兆山又像往年一样住在彪爷儿的场院,也算有个下处,顺带帮彪爷儿看场护院。大雪的第二天,彪爷儿聘女设宴,宾主尽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忘了看场的兆山。待兆山忍耐不住前去讨要吃的,适逢彪爷儿送亲家车马回门,一时脸上挂不住,借着酒劲儿叱责了几句。晚上酒醒,彪爷儿后悔不迭,备酒肉干粮亲去场院看望兆山,只见一个四四方方的柴火垛在那里晃悠。月黑地看不清楚,彪爷儿几步上前,冲着看场的小屋高喊:“兆山,柴火垛咋动咧?”只听柴火垛底下有人出声:“彪爷儿,帮一把,贪载(方言,指车装得过多),背不起来了!”不是兆山还有哪个?彪爷儿赶紧上前,一边从后面帮着往上拽,一边问:“兆山,黑灯瞎火的,你干啥去?”兆山立起身子,柴火垛下瓮声瓮气地答道:“忒饿咧,借您老两捆柴火上西头儿换几个高粱饽饽吃!”说着,柴火垛飘然而去,扔下彪爷儿一个人在那里长吁短叹。
1939年春天,村里来了个荷兰的传教士,大家都叫他白先生。一日,白先生前去拜访彪爷儿,商议在村里建个天主教堂。彪爷儿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与白先生达成了协议,由白先生出资在彪爷儿的园子旁边打一眼井。彪爷儿虽然家大业大,但平常吃水要派人到村西去挑,为此一直郁结在心。白先生倒也爽快,花钱雇人,不多日子就打了一眼井,还是翻水井(自喷井)。彪爷儿认为是吉兆,欢喜得不得了,请人唱了半个月的莲花落,对井就有了归自家使用之意,但又不好开口,就让他们本家的大顺用葫芦做了个大瓢,挂在井边,贴出告示,除他家之外,谁家挑水也不得直接用桶打水,须用水瓢一瓢一瓢地舀在桶里,然后再挑走,更不得直接在水井里舀水喝,彪爷儿是嫌别人脏哩!
那日兆山替彪爷儿送货回来,渴急了,几步跨到井边拿起水瓢就喝,咕咚咚一阵,放下瓢,正用袄袖子擦嘴呢,只听边上有人说话:“那是谁在井上饮牲口哪,啊?”兆山一愣,与彪爷儿面对面站着,足足有半袋烟的工夫,二话不说,扭头便走。第二天一早,井边围了一大群早起挑水的人,早有人给彪爷儿报信儿。彪爷儿打着凉扇近前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有人夜里用三块大石碾在井口支了个三脚架,大伙儿想要搬开,却是难上加难——必须三个同时搬开,石重人薄,断无胜算;若取其中之一,另外两个必落井中,轻则废井,重则伤人。彪爷儿苦笑,命家人速蒸二斗白面馒头,又派得力之人去请兆山。临近中午,兆山缓缓前来,先是吃了一斗面的馒头,然后来到井边,两手轻轻一拨,三个石碾乖乖立在井边。兆山先把其中一个拢起,送到彪爷儿门口,另外两个,一个胳肢窝一个,夹起来扬长而去。
后来,彪爷儿屡屡起事,与兆山明争暗斗,都未占上风。忽一日,兆山立在彪爷儿门口,并不进去,大声喊道:“彪爷儿,兆山闯关东去了,您老人家保重!”喊过了,并不起身。一会儿工夫,彪爷儿亲捧一深蓝粗布包裹,看似沉重,不知里面装的什么,递给兆山,同样大声说道:“兆山,一路走好!”
风生水起,暴雨如注。自此兆山如泥牛入海,再无音讯。若非我今日提起,乡邻们恐怕再也想他不起,一切只当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