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骝
我们现在居住着的这个小镇——丰南县胥各庄镇,虽是个小小的弹丸之地,但它在外边还是有点名气的。离开这里很远的地方,提起它,也总是会有人知道的。这是因为,这个小镇在我国近代经济发展史上曾经做出过一些贡献。
这个小镇原来是分为两部分的,如今的一、二、三、四街和铁南那一部分,原来的名字叫河头;五、六、七、八街才叫胥各庄。现在都统称为胥各庄了。它不像一些古老的乡镇那样有着悠久的历史,但到现在也已度过了差不多一百个春秋了。百年来,它历尽了人世沧桑,经历了兴衰变迁。荣辱遭际,坎坷多舛,使它有资格成为近代历史的见证人。
笔者在童年时代,就接触到了这个小镇的生活,那时,还是帝国主义入侵、劳苦大众受熬煎的旧社会。以后,又在这个小镇上迎来了解放的曙光,亲眼目睹了小镇的新生,今天,小镇早已改变了旧日的容颜,它正迈着矫健的步伐,在四化征途上前进。我想,回忆一下小镇兴衰变迁的历史,描绘下它那漫长与艰辛的过去岁月,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我将从遥远的年代写起……
一、小镇由来
上了年岁的人,总是习惯地把这里叫做河头,这是因为,它原先叫河头镇的。
河头镇的建立距现在差不多整整一百年了,它是伴随着开滦矿的开掘和煤河的开凿而诞生的。这个情况,在清末文人张焘著的《津门杂记》一书中记载颇详。张焘写道:
“开平在津城东北二百余里,其地多山,近滦州永平,山产煤铁甚富。自光绪初年招股设局,本银一百余万,仿洋法以机器开掘煤矿,所出煤极为精美,可与洋煤并驾其驱。价值又廉,销路又广,况章程甚善,机器甚精,现在日可出煤五百余吨。将来更当日新月盛,取之不尽,用之不绝,是真中国之利也。目下开新河一道,往达天津,又建铁路一条,由矿直接河头,规模大廓,气象一新,运煤火轮车,络绎于途。该处曩为萧瑟荒村,现已为大市落矣!”
张焘是光绪年间人,他提供的这些情况当是可信的。这段文字,正好说明了河头镇初建时的真实情况。
原来,光绪年间,开始搞洋务运动,向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学习,振兴实业,唐山开滦煤矿便是在洋务运动中兴办起来的。一八七八年,北洋大臣李鸿章接受了英人巴勒脱的建议,以供应海军及轮船运煤为借口,请求清政府准修唐山至胥各庄的矿山轻便铁路,到了一八八二年,才获批准。为了把煤运到天津,便又从胥各庄起,向西开挖了一条人工河。唐山出产的煤用火车运到胥各庄,再从胥各庄经水路转运天津。因此河专为运煤之用,故名煤河。胥各庄南部靠近火车站的地方,是煤河的起点,故称为河头。如今,在胥各庄二街的南面靠近铁路的地方,还可以看到这一段煤河。在我小的时候,这里的水很多,而且可以看到运货的木船,而现在,它干涸了。在一街河沿农贸市场东边的大桥,过去原是一个极简陋的土桥,但它却是河头的主街道的一部分,桥旁有小饭馆。而今,已是个极坚固的水泥大桥了。
在修建铁路、开挖煤河之前,这里原是个荒凉萧瑟的村落,地势低洼,而随着铁路和煤河的出现,这个运煤的水陆码头,便渐渐变成了个繁华的市镇了。
二、冒险家的乐园
河头镇建立之时,正是帝国主义列强加紧侵略中国,中国社会逐渐沦为中殖民地的时刻,这个接近工业城市唐山、交通十分发达的小镇,也就自然地带点洋味儿。这是一个畸形发展的繁华地,带着浓厚的半殖民地色彩,是个典型的资本主义化的小市镇。它同那些地处闭塞、保存着浓烈古老风习的小乡镇大不相同,很有点城市的样子。狭窄的街道,麕集的市面,林立的楼阁,拥挤的店铺,都与那些乡村小镇回然相异。这里是个“五方杂地”,你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方音。据解放以后的调查,这里的居民几乎全国各省的人都有,而且还有俄罗斯人和日本人。这里,集中了众多的商业资本,服务性行业和金融业占了很大的比重。旅店、货栈、成衣、印染、照相、澡塘、戏院、首饰店、估衣铺、当铺、妓院……应有尽有。
更远的情况我不清楚。在我的童年时代,跟着大人们来赶集,看到的那种热闹而嘈杂的场面,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里。在如今实验小学的对过,是“大有恒”货栈的园形小楼,它颇带着一种洋里洋气的味道,很引人注目。大街上也有一些铺面是两层的小楼。集市虽在北部,但南部也是非常拥挤的,变戏法的,卖艺的,卖大力丸的,老和尚卖野药的,相面算卦的,随处皆是。那时,这里早已沦陷在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之下了。小镇的四周,遍布着炮楼、地堡、阴沟、铁丝网。在炮楼上以及交通要道,鬼子兵端着步枪,刺刀闪着阴森的光,使人看了不寒而栗,大街小巷,时常看见汉奸伪军和便衣特务。赶集时,人们也在惴惴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全遇到飞来的横祸。今天,在铁路旁,仍可以看到当年炮楼的遗迹。
这个小小的洋场社会,成了冒险家的乐园。一些投机商、洋场买办、黑市商人、高利贷者、江湖骗子、地痞流氓、特务暗探、绑匪兵混聚集在这里,残酷地榨取劳动人民的血汗。在这狭窄的拥挤的街道上,你常常可以看到穿着西服革履的高等华人和公子哥儿,身穿长袍马褂、狐狸皮袍的阔商绅士,还有身着盛装艳服、唇涂口红招摇过市的贵妇人和阔小姐。对于他们,这个繁华的小社会,确实是个乐园。义昌号的时样点心,广和园的美酒佳肴和地方小吃烧麦,正兴德茶庄的西湖龙井,都可以满足他们的胃口。昌茂号的绸缎,金店的金银首饰,以及碧燕霞的评戏,也都可以使他们得到更多的快乐。那条被老再姓呼为“王八街”的富贵街,妓院一家挨着一家,那里也是这些冒险家们经常出入之地。一九四七年我在这里上初中时,每天从这里经过,时常可以看见些面容憔悴的妓女倚门卖笑,一群群的国民党士兵到这里寻欢作乐,有时竟因争风吃醋而斗殴行凶。
然而,广大劳动人民却过着极其悲苦的生活。那些洋车夫、“猪鬃花子”、穷工人、店员、庄稼汉以及穷苦的市民,他们衣冠不整,面黄肌瘦,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在小摊上吃块大饼,喝一碗浇辣椒油的豆腐脑, 吃一套烧饼果子,就算是改善生活了。在那刀勺乱响、肉香扑鼻的饭馆里,是看不到这些人的影子的。那时候,河头到唐山之间没有公共汽车,只有一些拉脚的大车往返其间,一辆大车上拉几个客人,收一些脚费。那些赶大车的把式,在中午吋只买一斤大饼,捲成卷儿,一边赶着车一边吃,这就是他们的一頓午餐了。如今,饭馆里的顾客主要是劳动群众,同那时相比,真是天壤之别了。
旧社会,这个小镇几乎没有什么工业,独有猪鬃加工十分发达,猪鬃洋行和作坊不知有多少家。从很久以前起,这里便是北方著名的猪鬃集散地和猪鬃产区,是国际上久享盛名的“天津鬃”的主要组成部分。猪鬃商人(当时被称为“老客”)到外地买来猪毛,在这里开设洋行,雇佣工人,加工成猪鬃,然后经过买办之手,从天律出口。
我国的猪鬃出口,始于清朝咸丰年间,主要销售给日本、美、英、俄等国家。到了第二大世界大战后,主要输出国是美国,到了一九四六年,美国竟占我国猪鬃出口总量的百分之七十五。天津鬃在国际市场上是颇受欢迎的。
据说,这是一种冒险的投机事业,猪鬃商人筹集一大笔资金去作生意,弄好了,一下子可变成百万富翁;弄不好,一夜之间便可倾家荡产,家败人亡。当然,猪鬃商人们大都是有油水可捞的。
猪鬃工人们的生活是即为惨苦的。他大多来自乡间的庄户人家,在极其恶劣的条件下来工作,活儿又脏又累,没有卫生设备和劳动保护,劳动弱度大,工作时间长。因此他们大多患职业病——气管炎、哮喘,猪鬃工人没有一个是有着强壮的身体的。他们的生活又极不稳定,时时面临着失业的危险。商人们做完了一次投机生意,不再继续干了,工人们也就失了业。因为他们的生活极穷苦,所以被人们称做“猪鬃花子”。
由于这个小镇是个商业性的小社会,娱乐场所也自然多些。一些著名的评剧演员曾在这里唱过戏。追溯到比较远的过去,它是曾经在评剧的发展史上起过积极作用的。
评剧,如今已是拥有众多观众的全国性的大剧种了,而它的发源地是在唐山地区,它是在流行在冀东一代农村里的莲花落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最初是单口莲花落,后来发展为对口莲花落,以后又吸收了东北的“蹦蹦”(二人转) 和其他剧种的成分,逐渐发展成为一个看剧种“唐山落子”,本世纪三十年代才改为评剧。十九世纪末,河头南五里的魏家庄有个赵小斋班,是当时著名的莲花落班社,评剧创始人之一成兆才先生(《花为媒》和《杨三姐告状》等剧本的作者),在一八九五年(光绪二十一年)曾到赵家班搭班唱戏。这个剧种原本是在乡间演唱的,而最早进入市镇,便是在河头镇演出。在这个小市镇唱红了,受到广大市民的欢迎,得到人们的承认,以后,这才进入城市,进了唐山、天津、上海。且不要小看这个“最早”,这对于评剧剧种的形成和发展,无疑是起了积极的促进作用的。
三、黎明前的黑暗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战争胜利了。当这个特大的喜讯传到小镇上的时候,人们高兴得都要发狂了。受尽了欺凌与痛苦熬煎的小镇人民,盼望着自由幸福的新生活,期待着和平民主新中国的诞生。
然而,现实并不象人们所希望的那样美好,当人们正在兴高彩烈地欢庆抗战胜利的时候,躲在峨眉山上的蒋介石下山来摘挑了,他要用血腥的暴力来掠夺中国人民的胜利果实。战争,苦难,死神,一齐向人民袭来……
小镇上的人民看到了许多令人困惑的怪现象:
每天,一群又一群的国民党飞机掠过蓝空,向东北方向飞去,像蝗虫一样遮天蔽日,嗡嗡声震耳欲聋。蒋介石加紧向东北战场上调兵遣将,发动内战。
在胥各庄的小车站上,常常可以看到运送美国兵的列车,美国兵全副武装,趾高气扬地向小镇居民投来傲慢无礼的眼光。秦皇岛、唐山等城市都住扎着美国军队。
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日本兵,仍然住扎在京山铁路两侧, 奉命“保护”铁路。这年的农历八月中秋的夜晚,日本兵在装甲车上炮轰我的家乡侉子庄,我村一位姓夏的青年农民从河西地里砍高粱回来,在村边被炮弹炸死。
接着,全副美式装备的国民党军队开进了小镇。
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爆发了,小镇人民又沉沦在无边黑暗中……
一九四七年秋,我考入了小镇上的初级中学的简师班。这所全县唯一的初级中学,当时叫浭阳县中(国民党统治时期,丰南县叫浭阳县)。那时候,已是解放战争的第二个年头了,小镇被严密地控制在国民党反动政权和特务机关的魔爪之中。但是,小镇周围的广大农村,却到处都有革命的力量,在距离这儿较远的解放区,是明朗的天,是自由民主的人民政权。生活在小镇里的居民,向往着自由民主解放区的生活,他们偷偷地唱着解放区传来的歌子,“八路好,八路强,八路军打仗为老乡”,“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国民党统治下的河头镇,市面也曾有过一度表面的繁荣,那当然是畸形的,虚假的,资本主义和殖民地化的。那时候,在现在县文教局西边四街米面加工厂那一带,建了个《新市区》。在不大的一块地面上,密集着一些新兴的建筑,有商店、戏院、照相馆、饭馆、理发店等,也有一些打地摊的杂耍,算是个繁华地段。有些后来出了名由评剧演员都曾在这里演过戏,记得有曹芙蓉和碧燕霞、碧燕燕组妹等。五十年代在东北颇享盛名的碧燕燕,当时还是个初出茅庐的青年演员。在现在的一街河沿农贸市场那里,有一溜小饭铺、杂货铺;在主街道的铁路道口至大桥一段,也是好多小饭铺、小食摊;如今的新华书店一带路东也是一拉溜豆腐脑、炸油条、烧饼、烧麦等小吃摊。
当时,通货膨胀十分厉害,人民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先是法币、美金,后又发行了金元券。物价极不隐定,一日三涨。那些接收大员,富商巨贾过着豪华糜烂生活,而靠着微薄工资维持生活的穷工人、小职员,生活则没有保障。每月薪金是有数的,物价一涨, 这些薪水就变成粪土不如了。我记得,刚发行金元券时,一元票面的钞票能买许多东西,仅过了一两年,买一张报纸就要几百元几千元了,货币贬值了千万倍。
还有一个例子很能说明问题。我上的简师班,是培养小学教师的,设有奖学金,每个学生都有一份,这些款是在社会上募捐来的。我在本村上小学时,也曾和同学们一起,到社会上为此也募捐过。上了简师班,每隔一段时间发给一些奖学金。开始,这些钱还能买些东西,到后来,物价上涨,那点钱便买不了仨瓜俩枣了。
当时,那所中学的师资力量还是比较强的,但老师的成份很复杂,大部分是穷苦落魄知识分子,有些是当过工程师的,失业回家,当了教员。也有一些是公子哥儿,还有一些是有政治背景的,甚至是国民党特务机关里的要员。我记得,一九四八年,来了一个老师,据说他当过国民党空军少将,是某航校的校长。此人家乡已经解放,他只身在外,整日疯疯癫癫,穿着奇装异服,拿着一只手杖,牵着一只狼狗,招摇过市,有时还带着妓女、女戏子在街上走,听别的老师说,他是“三迷”——官迷,财迷,媳妇迷。后来此人不知到哪去了。
反动政府和特务机关,残酷的镇压、杀害革命人民,他们有时从外边抓捕来我党干部和革命群众,在小镇上屠杀,以“杀一儆百”。国民党军官,交警部队和特务机关人员,耀武扬威地在大街上横冲直闯。
那时候,解放战争打得正紧,国民党统治区里的反饥饿反内战的民主运动如火如荼,这些消息常常传到这个小镇上来。美军强奸北大女学生沈崇的事件,以及北平、天津、唐山等地学生运动的浪潮也曾鼓荡着小镇居民的心。在民众教育馆的墙壁上,我曾见过人们张贴的抨击国民党政权的诗文和漫画。
到一九四八年,国民党的败象越来越明显了,小镇上,也常常会听到枪炮声,大有“四面楚歌”之势。那时国民党也加紧了防御。我每天上学,必须走一段铁路,在铁路两侧的土地上,常看见有隆起的新土,上边插一木牌,写着“小心地雷”字样,不知是真埋有地雷,还是虚张声势。到冬天,我们早晨去上学时,便常常会遇到守卫在铁路旁道口的军警的盘查和阻挡,有时竟不能通过,只好折头而回。大概,夜里,小镇是常常宵禁的。
我们几乎天天可以听到来自全国各地战场上的胜利消息,其中有关辽沈战役的消息最多,也最具体,似乎辽沈战场上的战火,已经直接蔓延到这里。四平战役,锦州战役,甚至蒋介石亲自飞到东北督战,以及国民党的轰炸机去东北轰炸等消息,都及时地传到这里,我们这些少年学生,也念不下书去了。尽管国民党的报纸上制造了一个轰动全国的“杨妹事件”的新闻,北平的一家小报,每天报道着不吃饭能活着的少女杨妹的奇闻异事,并且刊登着许多向杨妹求婚的信件,企图用以转移人们的视线,但人们最关切的只是解放战场上的消息。
四、迎接曙光
辽沈战役结束后,华北吃紧了处于东北与平津之间的小镇人民,已经明显的感觉出,形势将要发生巨大的变化,解放的日子即将来临。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初,解放大军已经逼近了,一天全校学生紧急集合,校长发给了我们每人一张铅印传单,那是华北“剿总”傅作义的“告华北同胞书”。内容大致是:华北非东北,一定不会失守的。校长让学生把传单带在身边,谁也不准丢掉。但大家都知道,这纯粹是为稳定军心的。其实解放大军正浩浩荡荡开进关里,将要解放平津唐了。
那几天,从唐山到天津的一条战备公路日夜加紧抢修,大批的民工被驱赶着去修路,那条公路从小镇旁边通过,在现在的津唐运河一带,向西伸延而去。人们心中明白,国民党正在为自己修建一条逃窜之路。
十二月十一日(农历戊子年十一月十一日),那一天是星期六,我们早早的放了学,无心在大街上溜达,回家了。住宿的学生们也大都回家去了。在路上,我们感觉到了一种神秘而恐惧的异常气氛。 但是,我一时还猜不出究竟将要发生什么事情。第二天我在家里度过了一个平静的星期日。
其实,这正是历史上大转变的前夜。一个微妙的夜晚,一个改朝换代的夜晚就要来到了。
我的家在河头镇南边五华里的村子里,平日,在这里只能听到铁路上的火车鸣笛声。而今天夜里,却听到了河头镇上的一种杂乱而奇异的声音,那似乎是很多人的嘈杂的声音,有喧闹,有叫喊,有哭声,时高时低,持续不断,还时而有几声尖厉的枪声。究竟发生的什么事情呢?
这奇异的喧声把人们从屋子里引出来,大家走到街头,往北边瞭望,只见河头那边火光一片,把夜空照耀得通红,大概是什么地方起了火。站在寒冷的街上,北风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闹喊声,像铺天盖地的海潮一样,人们恐怖地望着那边,紧张地议论着,感觉到一定是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担忧着会有什么横祸从天外飞来,降临到自己头上。直到夜已经深了,浑身冻得发抖,才怀着不安的的心回到屋子里。但那鼎沸的人声仍在继续着。
后来,才听人们谈起这个夜里发生的一切。
原来,星期日(十月十二日)这天,驻在唐山和河头的国民党军队就开始弃城撤退,向天津方向逃窜。他们就是从新修的那条战备公路上逃走的,敌人那种慌张狼狈相,就像我们从电影《南征北战》中看到的那样。在那条公路上,敌伪军政人员拥挤着,仓皇西逃,乱了阵脚,慌乱中丢弃了很多枪支弹药。附近的群众在公路上拾到了很多武器弹药,都交给了人民政府。那一天,河头镇完全陷于混乱状态中,国民党驻军和伪政府的要员们仓仓皇皇地逃走,连敌伪档案也来不及携带和销毁了。据说,我们学校的训育主任xxx也穿上了国民党军官服,骑着马,向天津逃去。
到晚上,社公秩序更乱了,一些未撤完的零散敌人开始在市面上哄抢,另一些也趁混乱之机进行抢夺。据说,有个伪军闯入一家金银许饰店去抢金银首饰,那时,金店老板已将贵重的首饰包藏起来。那个匪兵抢到了一包首饰,金店老板忙去夺,包儿散了,金戒指哗啦洒了一地,匪兵抓起一把装进口袋,此时又进来另外的匪兵,在混乱的抢掠中开了枪打死了一名匪军。好多商店和民宅都遭到了抢劫,连民众教育馆里的钢琴也被人抬走了,好多图书也被拿走。总之,那一天是异常混乱的。
最近,我看到了李一夫同志写的一篇《解放唐山》的回忆录,文中提到:当时,我东北野战军已按党中央、毛主席的命令提前挥师入关。到十二月中旬,唐山已处在我军的三面包围之中了,十二月十一日夜间,国民党唐山城防司令部召集唐山市党、政、军要员开紧急联席会议。会上,敌城防司令宣布:“华北剿总司令部决定,我军从速撤出唐山”。并下命令,立即戒严,对唐山实行全面封锁,许进不许出;撤退时,进行破坏;撤退的时间,就定在十二月十二日。
看来,敌人正是按照这个部署进行的,河头镇的情况也正是这样的。
当时,国民党军队前脚撤走,我解放大军后脚跟了进来,我们紧撵看敌人往前走,走到哪里就解放到哪里。当河头镇的敌人撤完时,我军就占领了这个小镇。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二日,这个日子已经载入了史册。在这一天,著名的重工业城市唐山和她的外围重地河头镇,同时回到了人民的怀抱里。
五、小镇的新生
小镇上的骚乱持续了很久,那一夜,人们都没有睡安生。直到后半夜,天快亮了的时候,才渐渐平息下来,一切又归于寂静。
国民党的军政人员已经全部逃窜走了,只留下一个凌乱不堪的小镇。大概是敌人走得太惊惶了,连一些重要的敌伪档案都没有来得及破坏和带走。敌人那种惊惶失措的狼狈相,正像我们在一些电影里看到的那样。敌人在前边跑,我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大部队紧紧尾随在后面。那个时候,战争就是这样的,国民党全线崩溃,兵败如山倒,解放大军紧追着蒋军走。解放军所向无敌,走到哪儿解放到哪,大部分地方都是一枪未放就回到人民手中,唐山和河头就是这种情况。一直把国民党军队推到平津一带,把他们包围起来,开始了举世闻名的平津战役。
十二月十二日的后半夜,随着解放大军的到来,我党的地方党政工作人员也开进河头,开始了接收工作。
次日清晨,我们早早起来。那一天,天气虽然很冷,但人们的心里都感到是热乎乎的。人们清楚地知道,国民党反动统治垮台了,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人们盼望已久的新生活。人们都到大街上来了,都想探听一点新消息。
这时候,人们发现,在村外的大路上,像潮水一样拥过来穿绿衣的士兵,啊,真多呀,见首不见尾,数也数不清,他们齐压压铺天盖地而来,从东往西走去。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队伍,有些人甚至感到恐惧。但是,人们很快就看出,这些大兵们穿的是草绿色的棉军装,头上戴的是东北的长毛大皮帽,帽子上插着树枝,那是用来躲避飞机的伪装。看他们那雄纠纠、气昂昂的威武劲儿和秋毫无犯的纪律性,同国民党那些败兵全不同。于是,人们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我们的人民子弟兵到了。人们都激动起来,神采飞扬地奔走相告:“ 解放大军到啦,咱们解放啦!”大家立刻沉浸在解放的狂欢里。
那一天,一部分解放军住在我们村里,住了一夜便又出发了。那时候,行军全靠步行,比较高级的首长才有马匹。他们日夜兼程,赶赴平津战场。
解放大军过后,便接连不断地有零散的掉队的蒋军伤兵,用绷带包着头,裹着胳膊腿,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在路上走着,他们大都是由我政府发了路费,走回家去的。在路上,各村都设了粥棚饭点,他们走到此地,无偿地吃一顿饭,再往前走。这样的伤兵一天就可以看到好多。
由于改朝换代,学校停了几天课。日子不多,我们便接到了复课通知。
好几天没有到河头去了,一路上,似乎一切都变了样子。天很高很蓝,使人心开朗,天上再也看不见那涂着国民党标志的美国造飞机,再也听不见那令人恐怖的枪炮声,铁路两旁也没有“小心地雷”的木牌子了。在河头车站上,我看到了一列从东北方来的货车,真感到又惊奇又高兴,解放区也有了火车了!
河头镇虽然还残留着一些被洗劫焚烧的痕迹,但社会秩序却是井然的。商店照常营业,街上仍是熙熙攘攘。但是,再也看不见那些招摇过市的国民党军警了,那些穿着盛装艳服的阔佬,也似乎销声匿迹了。特别是,原来那些烟花柳巷之家,更是连个踪影也不见了。河头镇一解放,人民政府立即取缔了妓院,妓女们有的“从良”,有的劳动就业,都各得其所了。建国初期,有一部故事影片《姐姐妹妹站起来》,就是反映解放妓女的生活的。
在大街上,到处都是衣着朴素的人,那些穿着一身灰色平纹布干部服的我党政工作人员,他们衣着简朴,说话和气,对人彬彬有礼,使人感到异常亲切。从县长到交通员,都是这样的服装,看不出什么等级的差别。
使我特别感到高兴的是,走过车站道口,刚进了大街,便看见了新华书店的门市部。那是在现今的北粮站那个地方,只有一间小门脸,写着毛主席体的“新华书店”四个大字。我走进去看,见里边陈列着老解放区出版的一些政治和文化教育方面的书刊,也有一些是原国统区里出版的进步书籍。由此可见,党是非常重视文教宣传工作的,一个地方刚刚解放,便开设了新华书店门市部。而像唐山这样的城市,解放那天就出报纸。我站在书店里,感到非常新鲜,那些书都是见所未见,闲所未闻的,我贪婪地翻阅着,不愿离去。以后,我三天两头便到那里去,在那儿买的最早的文学书是一本叫《夏秋红》的小册子,以后又买了东北书店出版的肖红的《生死场》,肖军的《八月的乡村》,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上卷和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等。
学校里的变化很大,原来的校长,训育主任等都不知去向,但老师们大部分还都在。新校长、教导主任、政治老师、教导干事们都来了,他们都是从老区里来的。原来的老师们,有些换了装,有的人原本是穿西服的,现在则换上了中式棉袄,头上戴了毡帽头,似乎这是赶时髦。
语文和历史课本都换了新的,过去,叫“国文”,现在改为“语文”了。政治课是新添的,没有课本,老师只讲些时事政治方面的知识。数理化似乎暂时还用旧课本。音乐课开始学一些新歌子,都是在老解放区流传的,我们最先学的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团结就是力量》、《咱们工人有力量》、《解放军进 行曲》等,同学们对这些革命歌曲非常感兴趣,唱得入了迷,还自己学会了许多小调,如《王二小放牛郎》、《二月里刮春风》等等。同学们又自动组织起歌咏队,学唱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生产大合唱》等。生活里充满了歌声,那歌子把一种美好的激昂的感情注入我们的心灵里,我们唱着歌子前进。
使人难忘的是扭秧歌。我们早就听说解放区流行的扭秧歌,有陕北秧歌和东北秧歌等。但那秧歌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在我们这一带,民间也实行扭秧歌,有高跷、地秧歌、小车会、旱船等多种形式,但解放区里的秧歌是不是这样的呢?
河头解放不久,来了个野战军后方医院第十六院,那里有许多年轻的女医务人员和护士,她们大都是东北人,个儿不高,圆胖的红红的脸,一律剪短的发,军帽下面只露出一绺头发,穿着一身肥大的绿棉军装。她们教我们扭东北秧歌。我们排了队,她们隔一跳一地插在我们队伍里,和我们一起扭。那时候,我们都有封建意识,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插在我们中间,总觉得有点别扭,感到害羞,连头也不敢抬。而她们,却大方得很,同学们有说有笑。教了几次,我们学会了,也不那么害羞了,跳着跳着便上了瘾。那锣鼓一响,就情不自禁地扭了起来。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情景,记得那时的兴奋心情,也记得十六院的女护士们一个个温和微笑的脸。不久,十六院开到前方去了,我们的舞伴们都走了,但我们总是很怀念她们,也怀念那种淳朴健康节奏感极鲜明的东北秧歌。因为那种简单的大众化的舞蹈,有一种内涵的力量,一下子把人们的欢乐情绪调动起来,造成一种普天同庆的气氛。这是同当时的胜利局面十分协调的。后来,又传入了“霸王鞭”,那是少年儿童们的一种群众性的舞蹈。
国民党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反动统治垮台前夕,社会秩序混乱,经济萧条,货币贬值,民生凋敝,且特务横行,流氓地痞为非做歹。现任,虽然解放了,在革命洪流涤荡之下,未免泥沙俱下,一些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还存在。那时候,人民政权刚刚建立,平津战场上炮火连天,这里只是个不太远的后方,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从前方撤下来的伤员。一些青壮年组织起来,组成了担架队,运粮队,到前方去。因此,社会生活中还带着浓厚的战争气氛。“南京解放”、“上海解放”,胜利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我们每天像过节一样,心情振奋而激动。
当时,小镇人民的生活虽还比较艰苦,但人民的心境十分开朗,县里的党政干部与人民同甘共苦,度过了经济恢复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