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小村南五里许有一片坟地,占地不下三四亩,人迹罕至,蒿草丛生。在累累荒冢间有一个石砌的亭子,那是村上一位带发修行的老者,在莲花缸里坐化之后,连人带缸埋到这里,砌于亭中。经年累月,这个石亭也就披上了神秘的色彩。石亭旁长有一棵高大的药榆树,庞大的树冠笼荫半亩有余。田野中本来树木就少,这棵药榆更显得高大,鹤立鸡群般矗立着。
一个石亭,一株药榆,使这片坟地成为方圆十数里最为诡谲的地方。坐化着老道的石亭,虽历经百余年,猛然看到还给人一种冷嗖嗖的感觉。那棵药榆树上,则住着一种叫“哇子”的大鸟,捕蛇为食。能吃蛇的鸟,让人肃然起敬,又有几分凛意。何况它们都住在荒丘野冢、荆棵蒿莱之间。
下地割草时,我几次想到那片坟里去,看看那石砌的小亭里究竟有没有莲花缸,药榆树上那吃蛇的鸟有多大。可每次走到坟地边缘,见坟场里草木丛深,阴气森森,就踟蹰不前了。那是一个放秋假的日子吧,我和两个伙伴同行,才互相壮胆,走进那片坟地。我们拨开草丛,绕过一个个坟包,先来到石亭旁。三个人在一起,胆子大多了,我第一个鼓足勇气贴着亭子上的小窗口往里瞧(那上面原有玻璃的,那时只有空的窗洞),黑洞洞的什么看不见,一想到那个老道就坐在里面,心里一阵害怕,赶紧离开了那个窗口。那两个伙伴也和我一样,只伸着脖子往窗口里扫了一眼,便都迅速走开。来到药榆树下,我们仰脸往上看,始终没有看到“哇子”的踪影,只有无数叶片在风中嚓嚓响,“哗啦、哗啦啦”,这响声更让人感到坟地的荒凉。看着看着,风大了起来,只听树上一片喧哗,仿佛满树黑森森的叶子都在叫喊。我们心里发毛,赶紧快步走出坟地,从此就再没有进去过。
后来听人说,这种鸟是鹰的一种,昼伏夜出,“哇哇”的叫声似老鸹。我就想,“哇子”就因此而得名吧,可惜一直没有见过这种吃蛇的鸟。在别处也再未见过药榆。药榆的枝叶与一般榆树无异,只是叶子略小而密。
多年以后,村里一位老人又让我想起药榆树。这老人是庄上打黄鼠狼的高手,每年下头场雪便在地里下夹子,多有所获。有一次回老家见到老人,随便问起打黄鼠狼的事,他说早不打了。我问为什么,他摇头不答。后来听村里人说,有一年秋后,他在那棵药榆树下正埋着夹子,忽听树上有轻微的叹息声,细一听,又没有了,只有树叶哗哗地响着。隔了一会儿,那叹息声又隐隐传来。老人怀疑那是黄鼠狼的幽怨之声,从此罢手不打了——也许仍是风在响,树叶在响,可老人从此再没有打过黄鼠狼。
荒野丘坟,人迹罕至,这棵药榆树便成为陡河沿岸这一物种仅存的硕果,在后来的平坟运动中,连同那个石亭一起被毁了。